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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力混惯了唐人街,这一路过来看到偌大一座城,华洋交杂,灯红酒绿,也是有些被震住了。 “此地管妓院叫书寓,里面女人叫先生。”他第一次来,唐竞免不了关照一声。 “呵,这是卖艺不卖身的意思?”谢力冷嘲。 唐竞不答,只是轻笑。怎么可能?莫说是身体,无论什么此地都能买到,只要价钱谈拢,哪怕性命也可以。 “那这长三又是什么意思?”谢力又问。 这些唐竞最懂,一一说道:“吃茶三元,侑酒三元,留宿也是三元,所以叫长三。” “银元?”谢力求证。 “是。”他点头。 是矜贵还是便宜,谢力初来乍到,其实也不知道。反正这三元也只是个俗称而已,在此地摆一场花酒,所费成百数千元的都有。 说话间,唐竞已叩开七号“雪芳”的大门,仆役认得他,赶忙让进去,往里面喊一声“客到”。 “此地你常来?”谢力看他熟门熟路,不禁谑笑,“我记得你在美国时还说不做这种事。” 唐竞并不解释,只是一笑,低头摘了礼帽,交到仆役手上,带着谢力顺石阶进去。门面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两人还在前院,姆妈已经出来迎接,安排他们进一间小厅坐下,备酒备菜,又带了两个女人过来,一个穿红一个着绿,任凭谢力挑选。 唐竞一概不管,只在一旁喝茶。谢力看这架势,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选哪一个,厅外又有人进来。 人还未到,声音先入耳:“姆妈你不要藏私,还不去把锦玲叫出来。就这俩残花败柳,你叫人家小唐怎么选?” 听那说话声,唐竞便知是朱斯年,方才进来时,他就看见朱斯年那辆招摇的奶油色劳斯莱斯停在弄堂外的马路边上。此时抬眼一看,果然就是此人,一身白色夏布长衫,手里摇着折扇,身旁是一向要好的沐仙,月色薄缎子褂裙,一双玉臂在宽大的袖子里,看着着实逍遥。 这朱斯年是唐竞的同行前辈,老早剪了辫子去耶鲁读法科,比第一批庚子赔款的留学生还要早好几年,负笈归国便在上海挂牌执业,有一间事务所开在麦根路上。 当时还是民国初年,律政风气新开,除去像他这样留洋回来的,更多的是速成入行的半吊子,而这国民政府司法部的律师执照也是发得忒儿戏了一点,只需接受过法律教育,连考试都没有,便可以拿到。一时间,恰如家包天笑形容,满天下的律师多于过江之鲫,更似散巢之蜂。 其中有留洋背景的那一些为表示身价不同,便学香港对“沙律师”与“巴律师”的区别叫法,以“大律师”自我标榜,至于主业是诉讼还是事务,倒还不一定。这朱斯年更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货真价实可以出庭过堂的大律师。他学识出色,口才了得,算是华人律师中在租界会审公廨用英语出庭辩护的第一人。又兼占了出身名门的好处,背后有苏浙商会撑腰,本地富商实业家五个里面总有两个与他沾亲带故。这十多年执业下来,上海滩律师这一行里就数他的排场最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旁人知道唐竞身后是锦枫里,或谄媚,或鄙视,更多的是敬而远之。这敬而远之的最佳代表,便是那位同在哈同大楼开业的吴予培。唯独朱斯年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大约因为同是耶鲁出身,朱斯年又比唐竞早了十七八年,从刚认识开始就拿他当作同门小师弟,不仅态度亲厚,更口口声声要带他吃喝嫖赌,教他做人。 回到此刻,姆妈见朱斯年拆台,过来笑骂:“朱律师不要假客气,都是常来常往的人,谁不晓得唐律师一向不碰会乐里的女人?人家交的外国记者女朋友,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本地货色?” 朱斯年闻言也是笑:“是,你们都不要睬他,他小孩子不懂人事,我倒要看看他打算矫情到几时?” 唐竞一向拿朱斯年无法,也只好起身拱手揶揄:“朱律师是过来人。” 朱斯年却对这句话欣然笑纳,一撩长衫坐下话起当年:“想我在耶鲁的时候,也只知道交洋人女朋友,如今四个女儿的英文名字还是那时得来,玛丽珍,若瑟兰,素与贝芙尼,直到后来……”他掰指头一一历数,可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后来如何?”身旁沐仙凑过来。 朱斯年咬着耳朵,沐仙掩口俏笑,就等着唐竞忍不住追问。 可惜不巧,外头听差进来,凑在唐竞耳边说了一句:“周公馆的电话。” 唐竞不知是何事,起身跟着听差去外面接电话。 拿起听筒才知是他留在周公馆的门徒赵得胜打过来报信,听见他的声音,开口便是一句:“人不见了!” “怎么回事?”唐竞皱了眉。 那边赵得胜急急回答:“方才说是要洗澡,衣服都脱了,又是在三楼,以为总不会有事,结果一个不着眼,跳窗了。” “看着跳下去的?”唐竞回忆那女孩脸上的神情,想来是个野得出的,但又不信能野到光着身子跳楼的地步。府上的佣人都是新雇的,没人会冒险帮她的忙。 “不是,窗开着,人没了。”赵得胜答完了又问,“怎么办?是不是告诉锦枫里,多些人手来找?” “不用,”唐竞阻止,“都别动地方,守着院子,我马上过去。” 再回到厅中,谢力总算在那绿肥红瘦中选了一个,见他进来便问:“有事?” “没什么,”唐竞挂上一个无奈的笑,“事务所的公事,繁琐得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这里接你。” 谢力闻言也笑。他已经喝了些酒,一张长脸涨得酡红。 唐竞不再耽搁,出了会乐里,驾车离开。 反光镜中映出弄内幽暗暧昧的灯影,他又如曾经的无数次那样想,这是出了名不见白头的地方,自然不会有谁记得他这个人。 回到周公馆,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依他所说,坚壁清野。进了正宅,便有人带他去三楼,周子兮的卧室就在那里。此时房门洞开,走廊上站着府上的女佣仆役,从纽约同来的阿妈也在其中,可惜只会讲粤语,与其他人夹缠不清。 唐竞进屋走到窗口朝下望,西式房子的三楼,少说十几尺高,下面便是院子里的草皮和花圃,花泥湿软,却并无翻动。 身边赵得胜道:“墙上这么些累赘玩意儿,大约踩着当梯子爬下去了,那儿还有棵树……” 唐竞却伸手关了窗,回头吩咐:“得了,你们都下去吧,到院子里找找,看是从哪个门走的。” 听他这么说,两个帮中门徒转身出去,呼喝着走廊上的佣人一同帮忙。众人于是散去,只有唐竞缓步跟在后面。出了房间,外面便是走廊,一侧是楼梯围栏,另一侧是镶板护墙,从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