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其他小说 - 鲸鱼焦野记在线阅读 - (四)恶心

(四)恶心

    

(四)恶心



    疯了。

    刺激疯了。

    入夜已至月明星稀,在粗粝的树干背后,于书绮正在查阅这个砖头大小的装置泄露的庞大、汹涌、险恶的讯息,而后咬着手指研读苏珊的博客。这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辱感,野蛮地侵犯她记忆的温床,苏珊在博客大谈诗词歌赋、名乐佳作,作隐晦的器官描写和意象,还分享一些日常,吃了烤rou、洗了头发未吹干、买了一束玫瑰花,那么温柔、知性且美丽。

    寒冷的空气里,不可名状的焦虑如夜里獠牙的僵尸在月光下复生,于书绮雪白的牙齿在哆嗦,颤抖的身子使学校制服勾擦树干。她想起罕见的法医精神病学案例、营造噱头的假新闻,最后却在苏珊的文字里找到一片净土,充斥着亚特兰蒂斯式的干净和明媚。她依然在颤抖,更加不得安宁,这是可耻的,叫人在第三人称虚构中分裂的,不是因为师生恋,而是她在偷窥中瞄见了自己的渺小,和他们随机应变的人格们。

    制服裙摆兜住了从湖泊吹来的风,她回到二楼栏杆,刚好接到了jiejie于雪矜的电话。

    我看到你登录了,状态不好少看这些。于雪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大人们都在监视他们,于书绮唯独把信任交给挚爱的亲jiejie。

    我害怕,我害怕是因为我好像看到了自己,那可能是未来几年后的我。比起你担忧的事情发生,我更害怕这种因为预设未来而产生的羞耻感。于书绮蹲在地上,拾起一片叶子,突然在这个时候很想吃涂抹了蒜蓉的烤生蚝与粉丝虾,她舔舔唇,听那边叹息,缓了口气说:好了和之前一样,我饿了,准备回到公寓楼下吃好吃的,你要来的话一个人来,别带上严鸣,不喜欢听他讲社会上的股市。

    于雪矜失笑:高中生,你还在你的乌托邦里。

    在我的乌托邦里,如果你们结婚,他第一个不能忍受的就是我。

    于雪矜平淡地说:我们分了。

    哇,可喜可贺,于书绮感谢这个好消息分担了原先的焦虑:但是姐,你不会难过吗。

    他说我经常出差,搞得像异地恋,见不到我,上不到我。于雪矜毫不掩饰,三两下就解释完毕。

    好狗屎。于书绮弯腰蹲着说脏话,胸脯贴膝盖,托着下颌大笑,可是我没有不喜欢他,毕竟他对你挺好的。

    好不能当饭吃,有的人对着人家说爱,背地里也在偷吃,你觉得这些动机是什么?心理学家于雪矜如是说。

    如果是我,我这样做是在确认我的存在感,我对世界的重要性,还有我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于雪矜一直觉得于书绮很聪明,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姐妹相聚大饱朵颐,她们如愿吃到了烤生蚝和粉丝虾,大胆地喝上了冰啤,抽上几根骆驼牌女士香烟。于雪矜把于书绮送到楼上以后才离开,她郑重地为不能陪在meimei身边而感到抱歉,书绮擦了擦眼睛,摇头说没关系。父母都在国外,已经两年没有见面,而她正在经历精神和心理上的革命。

    第二日上学,于书绮在苏珊的作文课上围绕遗憾写了一篇文章。苏珊说,自由发挥,被叫到名字的同学需要站起来分享并朗读自己最喜爱的段落。

    在这之前,于书绮有意无意地瞥见江尹白线条分明的脸。

    他靠在窗台,冬天的阳光诚挚地凝视着他的头顶,发光的物质在他笔下掀起丝丝微尘,她能想象他的字迹如他抑扬顿挫的声音一样有吸引力。少女的心动发生在此刻,但那不是喜欢也不是爱,是瞬时的迷恋,正如她因为呼啸而过的航空而驻足,因为冰冻的牛奶冰淇淋而欢喜,因为吹散的蒲公英而微笑那样。

    于书绮再看向苏珊,她身上棉白的套装衬得胸更加丰满,低低的头发被夹子随意地夹着,让几根发丝趁机卷在耳旁,以往饱受目光的脖子藏在高领里面,而一串高档的项链如珍珠眼泪滴在胸前。

    课桌上的笔记本写满了字,一些抽象的字。

    先是江尹白被叫起来朗读自己的创作,他用一如既往平静的语气读着和遗憾有关的段落,只有几个字,极其简洁:我不想写。

    苏珊的手一顿,皱了皱眉。

    轮到于书绮拿起笔记本念:如果小雅早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她会以她的名义批判这类精神药物的名字,听起来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点,但它却像小白鼠一样在吱吱吱。她很遗憾,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在试卷上写生殖器这三个字,哪怕只是一个书面上的譬喻,她在遗憾之中勉为其难地理解。困了,闭眼,幻觉里的泡沫引发了睡床上的自慰,但她不能在试卷上写,她的胸很美丽。最后,她遗憾的是,人们不能完全相爱。

    轰的一下炸开了,这段话触碰到了学生们内心坚硬的堡垒,全班都在交头接耳,不停地讨论,书卷气息突然溃散了。

    在这么动荡凌乱的课堂里,苏珊以扰乱课堂秩序的名义把于书绮叫到办公室旁边的小黑屋。途中,于书绮从办公室后门看见山峦一般的作业本,人头埋在电脑和打印机里面,机器与机器会晤,考勤员在旁边打电话,老师戴眼镜敲电脑,铃声如摆设。

    于书绮不会公开苏珊的秘密,她热爱神秘感,在自我构筑的空间里安抚所有偷窥到的秘密,李子茵在洗手间的验孕棒,陈小小手机里的恋爱编码,缘分要她无意看见这些,她需练就一身冷漠正气才可以淡然置身事外,然而她饱受折磨,却又为此上瘾。

    又下雨了,窗边的雨滴滑落,江尹白在课室听他们聊作文课,还有课外书里的案件。

    苏珊苦口婆心地教育:小绮,私底下我能完全理解你所写的,在课堂上我不希望听见这样的句子,不合时宜。末了,她加一句:你有什么困难你随时跟我说,我不想你用这样的方式糟蹋你的作文,也不希望看到你在课上疯言乱语。

    窗帘露出一条缝隙,薄薄地淌在苏珊的脸上,分割了明与暗。于书绮弯起瓷白的膝盖,制服裙子飘了一瞬,她坐在小黑屋里被遗弃的课桌上,荡着一双穿了皮鞋和高筒袜的腿,扬起可爱的笑脸。

    我敬爱你,不是以学生的身份。私底下。

    已经下课了,我们开门见山。苏珊试图以温情静静地感化她。

    我只是写了,根据你的要求读了。

    你对着爸爸mama也能这样说吗。苏珊突然感到不舒服。

    于书绮恢复到之前没有表情的模样,诚实地说:没有,我讲话是狗屎和撒尿,排泄和塞入。

    苏珊头疼,话到嘴边的声音变大了,这些词不应该从你嘴里出现,它们会让你更糟糕,不是好玩就可以随便用了。还有,你这样坐着跟我讲这些话,态度那么差,我没有受到一点尊重!

    接下来,就是一顿哭泣和吵架,苏珊说替她这样的行为感到难过,批评她无礼和放荡。于书绮心里想的是,该死的,她竟然控制不住在小黑屋里哭了,发作期间比以往更容易掉眼泪。她所写的不过是精神角落里的头皮屑,雪花纷飞,现实的遗憾是她再也找不到触动心弦的琴键,长大了,更虚伪了,弹奏不出来了,她看见模糊的波浪,在失控的激素之下,弥散又聚集,后如珠子散落一地。苏珊却在自己的博客说,一件白色羽绒服以厚重的体温理解了我。多让人羡慕。

    几个星期以后,江尹白蹲在柏油马路上抱着脑袋,于书绮作为年轻的城市游荡者,在买啤酒和香烟的路上正好遇到他,那时他没有穿白色羽绒服,而是一件黑色夹克衣,不管周边的眼神,他掉了几颗眼泪就抽起了烟。

    烟蒂可以点燃其它烟蒂,牛仔裤的湿润吸入了白色的烟雾,于书绮走到他身边拍他背,问他要不要酒,毫无同情地嘲笑他竟然蹲在地上哭。

    江尹白又到了于书绮的家,他们坐在地毯上,对着黑黑的电视屏幕和鱼缸。

    你读过巴塔耶吗,他的句子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样难读。

    一点。江尹白答。

    我那天看到你和苏珊在一起。于书绮说。

    江尹白不禁困惑,什么时候。

    你猜。

    你和她吵哭的那天。

    不是,比这更早。你们闹掰了吗。

    嗯。

    为什么?她很好奇。

    她想安稳过日子,和我是过家家,甩我之前搞了破鞋。江尹白没了情绪地说着,极快收拾狼藉的感情。

    你好像很喜欢她,她也喜欢你。

    我是舔狗。

    于书绮差点把酒喷出来,所以她不怕你爆料,搞师生恋,还有破鞋。我不喜欢舔狗,我们应该有自己的证词表明我们之间的平等,单方面的付出会谋杀你。

    江尹白听后笑了笑,有时候我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体验,比方说我十七岁的时候抽第一根烟,一年前和苏珊谈恋爱。基于我们身份上的差距,我的付出是在平衡我们的感情。

    放屁,你不说话会更加吸引人。

    我怎么讲都会变成诡辩,要么变成我勾引你,要么被解读成你引诱我,最后我们会滚到一张床上。

    于书绮的胃因酒精起了反应,啊,你和苏珊就是这样的呀,她辅导你功课,你用你超出年龄的智识征服了她,再以你年轻帅气的容貌和体力让感情升温,最后你被甩了。好恶心,我要吐了。

    江尹白不说话,躺在地毯上看天花板。他是孽子,是好学生,身上的定义和标签成为束缚。他砸过电视机,也试过被掌掴,被骂的,骂人的,被爱的,爱人的,一切变得自然而虚幻。

    我不希望人们因为一点片面的信息就拿枪指着人的头顶说他们是下贱、矫情和懦弱的,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会让你血液倒流。

    于书绮听完以后心跳加速,悲怆的默契淹没了她。

    电视机开了,开头就是黑白影像,女人紧紧地抱着男人的后背,看不清一颗痣属于谁的肌肤,因性爱分泌的汗水如灰烬,一个戒指,一道光,其他很昏暗。罗曼蒂克之后是博物馆,来回切换。

    于书绮第二次看阿伦·雷乃的电影,第一次是在家看,她在日记本上写,片名带着朦胧柔和的诗意,令我想起了张爱玲笔下的上海,铜板大小的清月藏在夜与雾之中,可这里的夜是恐怖,雾是全方位弥散。她很认真,没有在上面提及生殖器,因为那不合时宜。看完以后,她连躺下都想吐,也不敢望见自然掉落在地板上的头发,后来又在日记本上写,一些不可抗拒的恐怖残酷的真相和这么弱小低微的我在这里写感想,一个是羞耻感深到爆,一个是毫无羞耻感,但最终都离不开自我中心主义,要吐了,因为观念和意识而得的不一定是绝症,但它可能会一直伴随着我,像个恋人/杀手/小狗/相机。不管怎么样,她绝对不愿让长辈发现她的日记本,包括jiejie。

    我有大半年处于性冷淡的状态,一来觉得男的都很无聊,二来自慰完以后会很空虚。有天晚上我难得到pornhub搞黄,负罪感在三十分钟后爆炸,看到土豆泥都难受。于书绮靠在床尾的柜子,他们依然坐在地毯上,床在后方,深色冰冷的宇宙飞船。

    江尹白撑着脑袋,头是侧的,下颚线极其清晰,他的脸有些红,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他喝多了,毕竟才刚失恋。不出声,安安静静,很帅,也很无聊,就像于书绮说的那样。

    于书绮屈膝,眼睛定在电视机屏幕,多动症的时候喜欢卷自己蓬松柔软的发丝,或者用食指指腹磨大拇指的指甲,她讲完得不到回应,转过身子,发现江尹白像个木头,她慢吞吞地爬过去拍他肩膀,谁知道他就这么倒下了。

    好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