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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蒋云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流着眼泪。 作文竞赛的时候,她写了很多声音。 流水扭腰奔泻的声音、新芽拔地而起的声音、云雨点滴淅沥的声音。 而她最后想到的作文题目是,我听见群山奔涌的声音。 可她如今什么都听不到了,听力世界像是覆了一场经年不化的雪,徒留妖惨惨白茫茫的惶恐。 又化作了一场狰狞的黑暗,挨挤鼓胀着,吞噬快乐,蚕食希望。 分泌出不可战胜的孤独。 * 姜青遥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期间她的父母、亲戚、姚姗和蒋云泊都来轮流看过她好多次。所幸,她除了耳朵,身体其余部位都没有太大损伤,但失聪对她精神的打击太大了,从前那个大方明丽的女孩变了一个模样,变得沉闷而敏感。 姜宏恳为她配了最好的定制式助听器,这种定制式助听器有着小巧、隐蔽的特性。姜青遥对此谈不上喜欢,但为着父母减少担忧,她佩戴上助听器的时候,还是装作很高兴的模样。 仿佛戴上了助听器,就跟正常人没有区别了。 但不是那样的。姜青遥右耳完全失聪,戴不戴助听器已经没有意义了。而左耳戴上助听器后,虽然能听到声音,但也没能像耳朵正常的时候,听到的那么清晰了。 像是笼了一层雾,听什么,都隔着雾气,朦朦胧胧的,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还是半个聋子。 等她重新上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安排到了第一排,正对着黑板的位置,而同桌也变成了班长,周文劲。 姜青遥看明白了,这里面蕴含着一种非常明显的,照顾她的意味。 她没说什么,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周文劲将一堆试卷推给了她,说:“青遥,这是这半个月的语文、数学和英语试卷,你慢慢做吧,不着急,做完了我来帮你批改。” 姜青遥低头接过,说:“谢谢。” 周文劲又递了几个本子给她,说:“你缺了挺多课的,这里面是这半个月来全部科目的笔记,我都已经整理好了,你可以慢慢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会尽力解答的。” 姜青遥这才抬起头看了周文劲一眼,认真地说:“班长,谢谢你。” 他坐在了她的旁边,却没有第一时间问她“你没事吧”“你的身体全好了吗”“你耳朵怎么了”“你真的聋了吗”等诸如此类的话,没有好事八卦地打听她的情况,再露出点意味深长的怜悯。 就已经很感激了。 姜青遥这样想着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人戳了她一下,原来是之前玩得好的朋友陈意芷。 陈意芷问了她最不想听到的话:“青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青遥半转过身,没有看陈意芷,只微微点了头。 陈意芷居然还凑近了些,视线落在她佩戴的助听器上,说:“你戴的这个好精致啊?戴上这个就跟正常人一样了吗?” “跟正常人一样”这六个字似锐利的霜刃,在姜青遥的心里蛮横地划了几刀,带来伤人却不致命的疼痛。 姜青遥反问:“我现在不正常吗?” 陈意芷吓了一跳,说:“青遥,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我就问你一句,你生气了?” 姜青遥错愕,过了一会,她压低声音,问:“我刚刚说话很大声吗?” “现在还好。”陈意芷心有余悸,说:“你刚刚那句‘我现在不正常吗’就很大声,跟喊出来一样,你没生气吧?” 直至此刻,姜青遥才意识到,她在医院的时候,跟来探望她的人说话都是这个音量,甚至更大声,可从来就没有人提醒过她这一点。她的亲人和朋友,费尽心机给她织造了一个还算美好的世界。 可她宁愿他们撕碎这温情的保护膜,让她看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汹涌,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告诉她——她真的不一样了。 陈意芷见姜青遥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还想说话的时候,周文劲抢先一步,说:“意芷,准备上早读了,别再讲话了。” 姜青遥转回身,低下头翻开书,在朗朗读书声里捏紧了笔。 * 今日蒋州博要送姜宏恳去谈生意,所以蒋云泊和姜青遥如上次一般,自己搭公交回家。 之前蒋州博送他们回家的时候,他们都坐在后座上,相互沉默着。蒋云泊是因为有口难开,而姜青遥是无话可说。 说什么好呢?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说些上课时候好玩的无聊的事情,肆无忌惮地笑,欢欢乐乐地与蒋云泊打闹,再高高兴兴地回家。 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大厦,在失聪的那一刻,就轰然倾塌了。 而今日,没有蒋州博在,姜青遥快步走到前面,背着书包低着头,依然没有跟蒋云泊讲话的意思。 蒋云泊忍了会,没忍住,跟在她身后唤她:“青遥。” 姜青遥没有回头。 蒋云泊气恼地踢走了一块石子,又叫了一声:“青遥。” 姜青遥依旧低着头快速走路,没有理会他。 少年憋了好一段日子的憋屈瞬间被戳中了,那股气没有软绵绵地泄掉,而是颤巍巍地向上挣扎,在高空中点燃了爆炸的引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