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杨久安抱怨半天,最后道:“……他提起你的时候,样子怪怪的。” 章年卿皱眉问:“怎么个奇怪法?” 杨久安挠头道:“也不算奇怪吧。好像,很感激的样子?” “感激?” 章年卿带着一头雾水,去了八仙楼。 一进门,谭宗贤正坐在雅间。背身专注着看着一副字,章年卿上前楫礼:“晚辈章年卿见过谭大人。” 谭宗贤慢慢转身,笑着指座,道:“我知道你。” 章年卿颔首落座,目露诧异:“我们……没见过吧。” 谭宗贤弹了弹袍子上的浮尘,轻轻一笑:“我再齐地的时候就听说过你……你在朝堂上重提旧事,言语间并没有折辱我父亲。我很感激。” “……” 那是因为他当年并不知道内情啊。 谭宗贤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很感谢。当年,连坊间都在指责我爹贪了五条海船的金银珠宝。人人欲诛之。你还能在朝堂上为他仗义执言。”末了片刻,又道:“…我知道,你后来在刑部翻了很多卷宗。” 天大的误会! 章年卿试图解释:“其实并不是,我是……” “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谭宗贤压下他要说的话,“我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刘宗光并不是一个良相。我可以把你岳父摘出来,还有你爹,甚至张恪。” 谭宗贤目光清明,语气坚定:“章年卿,你不需要投奔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任何事。” 张恪。 章年卿难得沉默,压下千言万语,低声道:“谢李大人。真的不必了。” 谭宗贤贪恋的回味了下那个李字,十分受用。他轻笑:“哦?真的吗。那你今天设计这么一出是为何呢。那份折子原本就是要给我看的吧。呵,欲盖泥章,反倒将你心思出卖的透彻。”顿了顿道:“你有意让我派周存礼去江浙。可是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章年卿露出尴尬的笑容,“实不相瞒,刘大人原先聘的儿媳,便是我的妻子冯幼娘。” 谭宗贤了然:“原来如此,你是怕有去无回。” “……” 章年卿十分不喜欢这种感觉,谭宗贤太’善解人意‘了。什么话他刚抛出个话头,谭宗贤就知道他后面要唱什么戏。 这种挫败感太强。 章年卿甚至开始反思起他对刘宗光的轻视,如果不是谭宗贤一直在让着刘宗光的话,那么刘宗光未必是他见到的那么肤浅。 两个老狐狸。 一个狡智,一个黠勇。 都不好对付。 第35章 谭宗贤回去的时候,有些疲倦的脱下外髦大衣。坐在椅子上吁了一口气,李舒端了杯温茶,递上。谭宗贤拨了拨浮茶,低头呷一口。 李舒低声问:“大人,怎么样。” 谭宗贤想了想,“应该没问题。”放下茶杯,气势内敛,威而不张,道:“即便章年卿不相信,有杨久安的佐词他也会信八分。” 李舒坐在谭宗贤右手边,倾着身子问:“大人觉得章年卿手里会有刘宗仁多少东西。” “说不好。”谭宗贤按着太阳xue,头痛道:“说来奇怪,章年卿岳丈父亲上司都是刘派的人,他怎么好端端的要跟刘宗仁顶着干。哦,刘宗仁想把他调到江浙去,他倒想把我的人塞过去。这不乱了套吗。” 李舒神色紧张:“会不会刘宗仁给你下的套。” “我看不像。”谭宗贤眉头紧锁,不解道:“章年卿的反应很不正常。对了,你去帮我查查,冯承辉那个闺女,以前是不是和刘宗仁定过亲。” 李舒大惊:“不会吧。冯承辉不是把女儿许给章年卿了吗。这眼看要成亲了,怎么突然闹出这么一出。” 谭宗贤眼睛霍然一睁:“章年卿要成亲了?” 李舒道:“是啊,满京城都下了帖子。衍圣公唯一一个外孙女,章年卿又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去年他的一个生辰,过得比世子家的及冠礼过得还要隆重。这才不到一年,余热还没有过。谁不去凑这个喜。” 说着又笑了,“您看着,章年卿的喜宴是明年五月二十八端午节的,三月份奉诏书一出,去的人只多不少,满京城独一份!” 谭宗贤失笑:“明年这是扎堆成亲啊。”在书架前抽出几份书信,边拆边调侃道:“我看明年也不用给你备伙食钱了,满京城都是喜宴,一到饭点,就去看谁家挂红挂彩,进门坐席就行。” 李舒道:“也行,我就靠吃席度日了。” “你小子,来看看这个。”谭宗贤将手里的信递给他。 李舒抖了抖薄纸,对着烛光一照,“这什么啊。”条条款款,都是书款目录,密密麻麻有三页之多。 “章年卿在刑部调阅的卷宗。应该是最全的了。” 谭宗贤坐回原位,沉思道:“找不出个规律,我打算过两个月把你调到刑部去,你把这些目录给我背下来。好好看看,章年卿到底在查什么。” 李舒肃目道:“属下明白。” 二月春风暖,冯俏在院子里被摆弄着量体裁衣。 孔丹依叹气道:“你怎么又长高了。” 冯俏咬着苹果,无辜道:“我又不想啊。” 从腊月里敲定了成亲的日子之后,孔丹依就开始给冯俏做嫁衣。都量了三次身了,冯俏还在长。春枝萌芽一样,越长越过分。 孔丹依发愁道:“最好的绣娘缝一件嫁衣,也得三个月。这是最后一次了,衣服我按你的身量做了两件,一件贴身裁的,一件放长了一寸半,你要再长我可不管你了。” 冯俏低头,专注致志的挑了一抹胭脂,磨在手背上嗅了嗅。’啪‘,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下。撞了一鼻尖的粉泥,冯俏委屈道:“娘,又怎么了。” “小白眼狼。” 孔丹依莫名其妙就生气起来,正兴致勃勃的挑着布料,忽然间就没了兴致。心烦意燥的扔在一旁,别着脸生闷气。 冯俏偷偷看了孔丹依几眼,悄摸摸溜过去,偎在孔丹依膝前,晃了晃她,软声道:“娘。” 孔丹依转了个身,猝不及防掉下眼泪,砸在冯俏手背上。冯俏一怔,抱着她脖子,亲昵的蹭着,“娘,你不要生我气了。是幼娘不对,你不要哭了。” 孔丹依吸吸鼻子,顺势将冯俏搂紧怀里。冯俏挣扎了一下,“娘,我都这么大了。挺沉的,别把你压坏了。” 孔丹依瞪她一眼:“你长到八十岁我都能抱得动你。” 冯俏埋在她的脖子上闷闷的笑:“等我八十岁了,就该我抱你了。” 孔丹依难过道:“过了五月,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娘以后想见你,都要先看你婆家的脸色。”说着说着便哭的更厉害了,眼泪不要钱似的砸下来,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冯俏额头:“你个小冤家,别人媳妇是那么好当的。以后成亲了,苦日子还多着呢。你以为还能像你当姑娘一样轻松。” 孔丹依就是故意的,章年卿把时间卡在六月份之前,要不是五月三十一日子不好,孔丹依巴不得把日子定到月底。 最终还是心疼女儿,选了五月二十八的好时日。 冯俏攥住母亲指头,握在手心。小声道:“娘,我是不是让你很伤心啊。” 孔丹依故作平静的擦擦眼泪,冯俏忙抽出帕子为她拭泪。孔丹依低头看着乖巧认真的女儿,鼻子一酸,险些又哭了。 孔丹依一下一下拍着女儿,冯俏靠在母亲怀里,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孔丹依叹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罢了,章年卿是个好后生,娘也算看着他长大的。把你托付给他,娘放心。”嘴里说着放心,语气里满是不放心。 冯俏抚着母亲胸口顺气,靠近她的怀里,眼神涣散,出神道:“娘,我也不是不孝顺。我也舍不得你。可我……”欲言又止,绯红着脸颊,慢吞吞道:“娘,我不知道嫁人以后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嫁人好不好,可我总觉得,如果是嫁给天德哥哥,会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孔丹依不以为意,“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 冯俏抿唇一笑,偏头道:“我就是知道。”她掰着指头,认真的孔丹依数:“嫁出去之后我要离开爹娘,要去一个陌生的,除天德哥哥谁也不熟的家里。”不知不觉,冯俏眼底也有了泪花,“这么一想,就觉得好害怕啊。” 冯俏扑在孔丹依怀里大哭,哽咽良久,小声道:“他让我不害怕。”她缓缓抬头,泪眼婆娑看着自己最爱的母亲,“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我怕的事那么多,可他一个人,就可以让我什么都不怕。” 孔丹依闭着眼,亲亲女儿额头,什么也没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 章年卿再到冯家时,就发现师母对自己态度变的更软和了。一进门,孔丹依就让丫鬟请茶,还主动道:“幼娘进来在家练厨艺,恰好你来了。池香,带三少爷去厨房。” 章年卿有些受宠若惊,磕磕绊绊道:“真,真的吗。我可以去吗,合适吗?” 孔丹依风轻云淡,“无碍。反正她练手也是给你们吃的。你去尝尝,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还有你爹你娘,把他们的喜恶都给我们家幼娘说说。免得日后……算了,你去吧。” 章年卿一步三回头,孔丹依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拿着绣本和绣娘认真的讨论着嫁衣上的袖纹花样。 冯俏也不知学了几日,扎着围裙,掌勺炒菜,有模有样的。珠珠在旁边打下手,另有一个丫鬟正在烧火。章年卿目光往外厨一转,果不其然,一个大厨正指挥着两个厨娘洗菜。 章年卿头疼的按着额角,偏头看了看日头。阳光明媚,晴光大好。 ……陈伏以前说家里请个厨娘多钱来着,这过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有没有涨价。 “天德哥。” 冯俏笑盈盈的端着一碗粥,“你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章年卿插诨打科,望着她手里的白瓷碗,打岔道:“这什么,好香啊。” “状元及第粥,尝尝。”珠珠在后面捧着勺子,冯俏拿了一个递给章年卿。 章年卿搅着碗里,猪rou丸、猪粉肠、猪肝,满满当当溢了一碗。香气扑鼻,小米熬烂炖着鲜rou,还有一撮鲜葱,生香四溢。章年卿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居然还不错。“来啊,一起吃啊。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个,我记得我堂姐他们出嫁前都学的小炒。” “状元及第兆头好啊,我娘说不管是给孩子做,还是给侄子做,没人不喜欢的。而且,小炒我也有学啊,你想吃什么,我现在给你做。”说着就要起身。 “等等。”章年卿眼疾手快拉住冯俏,冯俏看了眼周围的下人,掐着他虎口,无声瞪他:快放开。 章年卿挑挑眉,无所谓的松手。“忙什么,坐下来一起吃啊。” 冯俏哪里好意思,大庭广众的和他挤在一个碗里吃饭,羞都羞死了。 章年卿不以为然,“果然是越大越拧,去年还敢在我生日宴上,把我按倒……” “珠珠!”冯俏大声打断他,扭头道:“给我盛一碗粥。” 珠珠不动,双手一托,嘟嘴道:“小姐,你才刚吃过,哪里就饿了。用勺子凑合尝尝得了。跟姑爷还害什么臊。” 冯俏拍案而起,“珠珠,你眼里还有没有……” “行了,行了。” 章年卿站起来打圆场,绕过冯俏取过勺子,对珠珠道:“你先下去。” 珠珠促狭的福身:“是。”招呼其他人都退下了。 章年卿掰开冯俏手,果不其然,冯俏半个掌心都红了。章年卿心疼的吹了吹,摇头道:“啧啧,你这是舍不得脸臊,让手替脸红了。” 白瓷碗底缠着并蒂莲花枝,浮纹图案,是今年工部同琉璃厂打造的新工艺。两把勺子各安一边,粥底碗里,淹没着看不见的地方,两柄勺子挨在一起,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