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
郁容松了口气,霎时间,仿佛被抽走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全身虚软,若不是位置上佳,怕是这一松懈,便直接栽倒下去。 徐都头呵斥:“安朗犀,你好大的胆子!” 舌战之时,双方交锋。 显然,安朗犀这一方彻底占据上风,响起了几下金戈声,便将徐都头及其手下数人,尽数制服。 “不如你徐都头胆子大,”安朗犀语带不可置信,“居然拿活人……” 徐都头冷哼:“几个迟早会死的人罢了。为了英王殿下,就是再来几百上千人,亦算不得什么。” 安朗犀默了默,忽道:“英王年事已高,指挥使大人已接他进戒禁院安度晚年了。” 徐都头闻言气急:“你们!这是忘恩负义!” “恩?义?”安朗犀轻声念着,似乎不想再跟对方辩解,对着手下人下令,“将他们押回去,听候指挥使大人发落。”不管那徐都头再说什么,仰头冲着树上的人说,“抱歉,让公子受到惊吓,是我等来晚了。指挥使大人被绊住了抽不开身,一时赶至不及,所以……” 郁容摇了摇头,他无权指摘这些人,只是…… “英王是谁?” 安朗犀有问必答:“英王是官家的叔祖,即指挥使大人的太叔祖,是逆鸧卫前前任指挥使,亦是隆宣初年之摄政王殿下。” 郁容愣了愣:“所以那些官兵……” 安朗犀语气沉重:“在指挥使大人上任前,英王实际执掌逆鸧卫,接近五十年之久。” 顿了顿,他继续说:“原是极厉害的人物,为我旻国做了诸多益事,故而在军卫之中声望极高,当年指挥使大人执掌逆鸧卫……原有左中右三卫,中卫是为英王的拥趸,他们对指挥使大人难以心悦诚服。其后……” 简述了一段逆鸧卫的往事……当然肯定是能被郁容知道的。 “原中卫名存实亡,现今已不同以往,花费了数年,指挥使大人才算真正掌控了逆鸧卫。” 郁容沉默。 安朗犀仿佛知道他的心绪不平,继续解释:“英王年岁已高,这两三年……”顿了顿,含糊带过,“指挥使大人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一趟堰海之行,原是得了一点消息,只当此地有些异动,谁也没想到……” 这位铁铮铮的硬汉,说到这里也无法再说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茫然:“英王殿下不该是这样的。” 默默地走着,郁容不语,直待看见前方,无数官兵——分不清是逆鸧卫,还是英王的人——气氛紧张地跑行着,不由得心情绷起。 “公子安心,都是我们的人。” 吵吵闹闹,郁容只觉额角突突地疼,忽地问:“死了多少人?” 安朗犀有些难以启齿:“总共一百零三……” “一百零三?”郁容不敢相信,“不是四十九?” 安朗犀犹豫了一下,说:“活人祭前后烧死了五十八人,其余的是……感染者。” 郁容怔了怔:是了,他们被关着的时候,就闻到了……火烧的味道。刚刚那四十九人,不可能是第一批。 其后,安朗犀仔细地说明了一番。 郁容总算弄清楚大概的事件。 英王以及心腹,近年疯狂迷信天督传入的多诃罗耶教,适逢其八十大寿,由于御医断定活不过年底,不知怎么便想出了人祭换寿之法。 霍乱原本是巧合。 说起来却与这件事不无干系——来自天督的传教之人,其中有一人不知因何得了霍乱。 此次,真正引发霍乱之疫的病源,不是被小客店掌柜埋尸的天督外商,他只是倒霉,与那名早一步病死的传教者有过往来……因此,前方小镇的疫情比小客店所在的村子,早一步蔓延了。 至于,活人祭与霍乱之间真正的联系…… 据说一开始,英王对活人祭尚有些迟疑,结果霍乱死了不少人,他就打定了主意。 一方面派人将得病的人杀了,处理干净,以防止疫情继续扩散; 另一方面,让人按照生辰八字抓人,从没得病的人中,选出“祭品”。 这才出现了人祭烧死了五十八人,剩余的四十多人,跟小客店掌柜一样,因其生病了,便被直接杀了之事。 似乎没有逻辑。 逻辑即是—— 英王及其心腹认为,霍乱是一种预兆,是警示。 得了霍乱的人,被“鬼毒”缠身,不得好死,杀了他们是解脱。 没得病的人,迟早会被“鬼毒”感染,不若活祭了,也免其遭受霍乱之苦,死后不安生。 郁容无法理解这个逻辑,险些气笑了:“这是什么鬼道理?!” 不如直说,借着霍乱之乱局,残害人命,以活祭的手法“换寿”。 人祭居然还给祭出了一大通的道理,简直、简直是…… 无耻之尤! 安朗犀明显也很纠结,半晌,才闷声回答:“我也弄不明白。英王的想法,谁也不懂,如今指挥使大人正在审……跟他密谈。” 郁容垂下眼,不想再说一句话了。 那四十九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被火烧死了……他却无能、无力,无所作为。 或许,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安朗犀带人来得不算太晚。 据说天贶祭仪,有一套规矩,按照时辰与人数,需得分批活祭。 第一批九人,第二批正是郁容看到的四十九人,第三批更有八十一之多……如不是逆鸧卫派出了数千兵力,怕是根本无法阻止这些人丧心病狂的行为。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英王及其心腹做这些事,没怎么费心隐瞒。 这片山林,也非什么机要之地,不过是根据测算,乃人祭的“地利”之所。 那些人临时弄了个营地,搭建祭台。 所以安朗犀他们能这么快找到这儿。 所以,郁容他们靠着系统指引,还能四处乱跑。 说到底,英王大概自以为能为所欲为,所以行事无所顾忌罢! 英王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郁容无能干预,无法理解…… 他只知道,自己仅仅是看到人祭的现场,便连觉也不能睡得安心了。 吃不下,睡不着,又由于求助系统付出的代价,身体一度虚弱至极。 跟着安朗犀去了逆鸧卫临时驻地后,便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迷迷糊糊睡着了,耳畔蓦然就响起了那些人的哭号声,心脏倏地一紧,蘧然就醒了,遂对着灰蒙蒙的帐顶发呆。 郁容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但是…… 浑身充斥着无力。 连呼吸都分外费劲的感觉。 “唰啦”一声,营帐被人从外拉开。 眼前陡然明亮的感觉,让郁容不适地闭了闭眼。 “容儿。” 这声熟悉的唤叫,让郁容迷蒙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了三分。 “抱歉,是我照顾不周……” 郁容费力地扯起嘴角:“干兄长何事。” 聂昕之将人小心地抱入怀,低声道:“我带了这里的特色梅花糕,可想吃?” “不饿。” “那便睡一会儿。” “睡不着。” 聂昕之闻言不语,良久之后,忽问:“尽志而力所不能至,何解?” 郁容觉得自己大脑彻底锈了:“不懂兄长说甚么。” 聂昕之复又沉默,少时,道:“今日天色尚佳,踏青游玩如何?” 郁容无精打采:“大夏天的,踏什么青。” 聂昕之终是什么也不说了,低头在瘦了一圈的青年大夫额头上轻啄着。 郁容不自觉地闭着眼,身上仍是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感觉,可…… 那种压抑到极点,又惶惶不安的情绪,不经意地平复了许多。 心里渐渐有了些许安宁。 “力能所及而怠之,又如何?” 郁容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兄长到底想说什么?” 聂昕之没直接回答,却是将人横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帐外走去。 “……兄长?” 浑身无力的郁容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太不像样……便随这人高兴罢! “这里是?” 站在高处,郁容怔忡地望着脚步匆忙、来回奔波的郎卫们,远远的,有几个眼熟的身影。 数年前有一面之缘的金九针周防御,有已经不是保安郎的苏重璧,以及其他诸多国医。 各个看起来忙得分不开身的样子。 聂昕之语气淡淡:“霍乱之疫,不确定感染者,约在数千之多,除被错杀者,因病救治不及之人,已逾百人。” 郁容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容儿可有救疫者之心?” 郁容微微怔忡,良久之后,苦笑:“兄长哪里的话,我是大夫,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