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死则有憾
小沙弥在禅房里收拾包袱。 他看了看药罐, 觉得要带上, 师父最近好像生病了。 转头又把木鱼塞进了包袱里,还有常年的几卷经书,这些东西都要用到, 如果去了别家寺庙挂单, 难不成要借别人的? 寺里闹哄哄的, 那些江湖人走了, 僧人们各有想法。 有的想要走,他们被今天的事吓到了。 有的却执意留下,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龙爪峰有十几座寺庙,不管哪一家都不会收留他们, 寺院的空厢房是为香准备的, 这里靠近京城,许多香非富即贵, 谁愿意把空房子腾出来给别家寺院的僧人居住? 挂单就是借宿在别家寺院里,有的寺院比较穷,只能提供一个住的地方, 而且住得很差,甚至有可能是柴房。有的寺院还算富裕,能提供汤水吃食, 或许还能领到一件旧僧袍。 不管哪种情况,挂单都应该是暂时的, 无偿提供的东西就这么多了。 想要继续在别家寺院住下去, 一般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给钱, 另外一种是有德高僧用自己的名望,高僧能讲经,能让众多香慕名前来,高僧不管去哪里挂单都会受到由衷的欢迎,别家寺庙巴不得他们直接住下一辈子都不离开。 六合寺的僧人一没有钱,二没有名,处境十分尴尬。 僧人们还在争论,小沙弥已经跑回去把包袱收拾好了,哼哧哼哧地往老和尚这边走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方丈吓得从榻上爬了起来,一迭声地喊人,“都愣着做什么?也不知道搭把手?” 几个和尚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将小沙弥从几个巨大的包袱下面拯救出来。 刚才小沙弥背着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像一堆麻袋自己长了脚在移动,小沙弥也被包袱的重量压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僧人们拿过包袱一看,发现里面的东西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你拿木鱼做什么?” 几个大大小小的木鱼一股脑地装在一个包袱里,分量不算重,体积却不小。 小沙弥擦着汗说:“这是师父、师兄、还有我用惯了的木鱼啊!如果去别家寺院挂单,总不能念经的时候还要找别人借木鱼吧!” “那药罐呢?” “……刚才那个郎中说了,师父身体不好。” 小沙弥挨个把包袱拿了回来,一副马上要走的样子,便有僧人说:“还没决定离开,你这是什么意思,催促方丈逼迫大家一起弃寺?” 小沙弥神情诧异地说:“郎中说了,我师父患病了,不能继续住在山上,小僧当然要去收拾行李了,至于各位师兄走不走,那是师兄们自己的事呀。” 众人哑口无言。 事情当然不像小沙弥说得那样简单,方丈要走,寺中别的僧人不走,那么六合寺的方丈之位就该发生变动,房契地契以及属于寺庙的财物钥匙都需要交给下任方丈。这样一来,即使危险过了前任方丈跑回来,六合寺的僧人也不会因为争夺地契的事闹出什么乱子。 想留下的僧人当然想做方丈,还不是怕老和尚不答应吗? 被小沙弥这么一搅合,众人都很尴尬。 因为显得像是他们心系外物,只有小师弟担心方丈的病情,还显得老和尚贪恋方丈之位跟财物,这才迟迟不肯下决定。 稚子之心,纯粹淳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六合寺的僧人难堪之际,正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得山门前又传来喧哗之声。 他们愣了愣,以为是香上门,便出去查看。 这一看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之前还在寺里威风八面的锦衣卫,现在几乎人人带伤,有的还是互相搀扶着才逃到了这里。他们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就像身后有猛虎似的。 “同知,我们到了!” 宫钧虽是等锦衣卫全部撤走之后才找空子逃跑的,但是他轻功极高,没一会就追上了自己的属下。随后他们心怀警惕,拼命地赶回了六合寺。 有几个锦衣卫是被抬过来的,断手断脚,好不惨烈。 僧人们看得心惊rou跳,慌忙念起了佛号。 原本一心想要留下的僧人动摇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再好,也不能整天打打杀杀啊! “……郎中呢!”宫钧双眼发红,随手拎起一个知僧便问。 知僧战战兢兢地说:“您,您说的刚才忽然出现的那位年轻郎中吗?他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 宫钧一踉跄,差点摔倒。 他内力耗尽,还受了内伤,心神紧绷,乍然听说跟孟戚一起出现的郎中离开了,瞬间就感到头晕目眩,有些撑不住了。 为什么要带着人回六合寺?当然是想借孟戚之手对付青乌老祖,不管孟戚与齐朝有什么恩怨,国师对发现厉帝陵宝藏而且偷偷布下阴谋的青乌老祖更无好感。 孟国师即使发狂,也是直接拧断别人的脖子,不会喊打喊杀。 孟国师杀人,真的是他“想”杀人,青乌老祖呢? 两害取其轻,宫钧愿意干脆利落的死,不想被青乌老祖抓去。 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他不能有任何“污名”,就算被“江湖草莽”杀死也不行,会丢皇帝的面子。 要是皇帝一怒之下,抄了他的家,或者视他为耻对宫钧的身后事不闻不问,那就麻烦了。 ——家里还有狸奴呢! 主人死了,狸奴怎么办? 那几只狸奴被养得毛亮体膘,爱娇喜人,还擅长抓鼠,在太京都是出了名的。每次养下幼崽,都会有人迫不及待的提着鱼儿上门求聘,如此热衷,就是看在它们出自北镇抚司宫同知府上。且远近闻名,这样的狸奴不愁找不到主人,可万一没有遇到好主人呢? 没了会喂它们鱼脍的主人,抓老鼠吃得饱吗? 其中有两只老了跑不动,抓不到鼠了,还会有人接它们回家吗? 宫钧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想得特别多。 一会儿是狸奴,一会儿是自己的身后事,一会儿是孟国师,一会儿又是能够给自己属下治伤的郎中…… “孟国师呢?他也走了吗?”宫钧艰难地问。 僧人们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孟国师是谁?” “那位郎中是孤身一人。” “是啊,方才也听锦衣……你们提到孟国师,可是寺中再无生人了。” 宫钧闻言差点吐血。 怎么就走了?把一座寺庙连同寺庙下面的帝陵宝藏丢下不管了,这算怎么回事? 就在宫钧心生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都站在山门前做什么?找干净的席子,把伤者放下来,快去烧热水!” 墨鲤没有继续跟孟戚争追踪鸽子的活,他快步走到山门前,并指连点,迅速给两个伤势最重的锦衣卫止了血。 齐肘而断的创口,鲜血直流。 锦衣卫也用了止血的办法,否则这人熬不到这里。 “快,封脉之法持续不了多久,还要施针。” 墨鲤边说边脱了外袍,他里面的衣服与常人不同,袖口只到小臂上方,露出了整个手腕与手掌。这种衣服正是大夫常用的,而且不是那种坐堂诊脉的老大夫,是军营里治外伤的大夫。 锦衣卫对这样的打扮不陌生,尽管他们不认识墨鲤,也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宫钧说的郎中了。 看着凶神恶煞好像要拆了寺庙柴房的锦衣卫,僧人们慌忙说:“寺中有热水,这就去厨房提来。” 宫钧强撑着带着人进了六合寺。 墨鲤先在打来的热水里洗了手,然后命人拿了白布去煮。 “都出去,不要挤在房间里!”墨鲤开始撵人。 抬着人进来的锦衣卫不肯了,刚要争辩,就被宫钧呵斥着低着头出去。 宫钧当然也不放心,他索性隔着窗子,看着里面模糊的影子。 宫钧眼前一花,就发现墨鲤手上多了一柄刀,刀长不足一尺,刀身黯淡无光,甚至像是没有开锋。 墨鲤将刀放在火上烤,随后抬起伤者的臂膀,解开被血浸透的布带,直接剔起了残rou与骨渣。 那人已经奄奄一息,直到痛得狠了,才开始挣扎。 墨鲤完全不怕病患挣扎,他能点xue,还能施针。 于是寺中就听得人惨叫,锦衣卫差点冲进去,又被宫钧拦下了。 墨鲤神情不变,根本不因狰狞可怖的伤口动容,他下刀既准又快,没多久就把手臂断处清理完了,除了碎骨渣,还有碰擦到的沙石,更削下了一些看似完好的血rou。 除了剑,江湖人没有动辄擦拭兵器的好习惯。 基本上也就磨一磨了事,有时候为了藏兵器,还会塞进柴草堆或者马车底。 手臂被这样的兵器斩断,即使不失血而死,也会伤处化脓,发热后七天不治。墨鲤迟一炷香动手,这个受伤的人活下来的希望就少一分。 墨鲤神情专注,动作果决。不见刀锋,只见挥刀的残影。 那个倒霉的锦衣卫痛叫着,差点以为自己落到了敌人手中正在遭受酷刑。 就在他痛呼救命的时候,墨鲤削完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取了白布跟金创药开始包扎。 “……” 宫钧眼神发直,他竟然从一个救人大夫身上看到了一路刀法。 对于将刀法练入化境的宫钧来说,那平平无奇好像只是快的残影里隐合着刀意,虽然很难察觉,但确实存在。 “你究竟是何人?”宫钧忍不住问。 墨鲤治完了第二个重伤者,出门之后恰好听到宫钧的发问。 “受伤的人不要说话。”墨鲤示意旁边的锦衣卫把宫钧抬到另外一个厢房。 宫钧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就开始咳血。 “同知!” “……我受了内伤,很严重。”宫钧知道自己死不了,可是现在不撂挑子怎么行?青乌老祖没准就要追来了,这个麻烦还是留给孟国师吧,于是一边咳血一边吩咐自己的属下,“肖百户,万一我死了,你就拿这五十两银子,给我家中的狸奴寻个好去处……” 墨鲤洗去手上血迹,打断了宫钧的遗言:“十两银子治好你的内伤,要不要?不治也死不了,我不急,你慢慢考虑。” 宫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