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那上面的金丝蛟龙纹饰,再熟悉不过,上面还残留着淡淡酒气。 只是这外袍的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柳凝双唇微抿,将外袍放到一边,戒备地将四周观察一遍。 竹屋里空荡荡的,矮桌上散着几卷书册,不远处的高几上置着一座小香坛,内燃三柱清香,散着朦胧的香雾,将后面的观音玉像缭绕在其中。 那白玉观音颇有些脸熟,柳凝仔细辨认了一下,忽然发现这观音的面容,与故去的沈皇后有些相似。 这竹屋隐在杏花林,看上去又颇有些年岁,恐怕是当年沈皇后还在时建造的。 柳凝望着那玉像,模糊记忆里,浮现出先皇后那张慈和温柔的脸,隐隐又与景溯那张脸重叠,令她心情复杂。 -------------------------------------- 柳凝没有在竹屋继续逗留。 她在这里被景溯拖住,离开宫宴太久,恐怕卫临修要开始四处找她了。 柳凝提着裙边,穿过重重杏花林,匆匆外边赶,然而拐了个弯,却迎面碰上一个少女。 她堪堪止住脚步,没有撞上去,而眼前的少女擎着花枝,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少女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粉蓝色的宫裙,华贵却不失轻盈,乌发固定成双鬟,丝绦松松绾就,两边各缀着一枚宝珠蝴蝶簪,看上去一派天真烂漫。 不远处几名宫婢守着,见到柳凝突然出现,其中一名护了上来,叱道:“何人?竟敢冲撞公主!” 柳凝定了定神,瞧着眼前娇小的少女,抚了抚衣裙,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礼:“臣妇柳氏,见过六公主殿下。” 少女眉头一扬,挥退了宫婢,饶有兴趣地瞧着柳凝:“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说话没什么架子,天真和气,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光彩照人。 柳凝瞧了眼她的发边的蝴蝶簪,那簪头下缀着的宝珠是藩国特贡,一颗便价值连城,今年一共只贡上来两颗,却全部做成簪子戴在了这少女发间……除了皇帝最为宠爱的琼玉公主,还能是谁? 但她不便明说,只是淡淡一笑:“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想来公主是忘记了。” 柳凝本打算着随便说两句,将这公主敷衍过去便是。 然而琼玉却偏了偏头,满是好奇地望着她:“我们真的见过么?你生得这么美,如果我见过你……一定会有印象的。” 这让她怎么接? 柳凝扯了扯嘴角:“……公主谬赞。” 她盼着赶紧抽身,然而琼玉却似乎对她一见如故,亲热地执了柳凝的手,将她拉到不远处的石桌边。 那上面摆着笔墨,正中间一张素宣,上面画着几枝横斜的杏花枝,还未填色。 “夫人来品品如何?”琼玉指着画中花枝,有些苦恼地皱眉,“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柳凝瞧了一眼,画中那几枝杏花形状尚可,但比例不对,远近搭配得也不甚协调,因此整幅画看上去颇为生硬,不似真物那般自然和谐。 不过这画好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 柳凝正打算夸赞一番糊弄过去,却听到琼玉叹了口气:“听说母后最爱杏花,这幅画是要画给母后的……已经反反复复画了好几张,却总是不得其法。” 话到嘴边收了回来,柳凝斟酌片刻:“公主说的是先皇后娘娘?” 琼玉点了点头:“今日是母后忌辰。” 柳凝一怔,顿时想起那件沾染了酒意的杏袍。 原来今日是沈皇后的忌日,宫中却群臣欢宴、轻歌曼舞……难怪他会喝那么多酒,脾气古怪得不同往常。 “虽然我不是母后亲生,但三哥哥平日待我极好。”琼玉坐在石桌边,撑着小脸,“我也需得尽一份心意才是。”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柳凝自是不信,甚至觉得虚伪。 但琼玉的神色,却是半分伪色也无。 琼玉是皇帝最宠爱的辰贵妃所出,虽然长在深宫,却是如掌上明珠般疼爱长大,没叫她见着半分污秽诡谲,是以心思纯善剔透,竟有如白纸一般。 柳凝并不爱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但这小公主是为了沈皇后作画……她瞧着素宣上还未来得及填色的杏花,想到今日是沈皇后的忌辰,终是有些唏嘘,最后还是提笔,将琼玉的画细细改过。 也算是为故人,间接尽上份心意。 柳凝指点完琼玉后,天边已经微微染上些暮色,她不再作耽搁,寻了个由头脱身后,便匆匆往大殿内赶。 宫宴刚刚结束,群臣三三两两散去,夕阳映衬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渲染出几分萧条。 卫临修正站在石阶一侧,神色间透着几分焦急,左顾右盼间忽然瞧见柳凝,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袖。 “阿凝,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本在这附近醒醒酒意,谁知却遇上了琼玉公主。”柳凝将发丝勾到耳后,不紧不慢地解释,“被公主拉着一起研究画艺,到这个点上,她才肯放我回来。” 与琼玉的偶遇虽耽搁些时间,却也为她长时间的离席,找了个最妥帖的借口……倒省去了她胡编乱造的工夫。 卫临修一向好糊弄,闻言也没多怀疑什么,只是轻轻执了她的手:“天色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他牵着她走到宫门外,上了侯府的马车。 柳凝靠在车座的绣垫上,双目微阖。 今日饮了酒,外加在那竹屋里与景溯纠缠了好一阵子,直到此时,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略略松下来,倦意后知后觉地往上涌。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然后一口气还没透完,唇边却被指尖抚上,带起些许刺痛。 柳凝倏地睁眼,看到卫临修正微微前倾着身体,触着那处被景溯咬破的伤口。 他目光里带着询问,有些迟疑。 “这里……是怎么回事?” 第20章 春光正好 那处伤口并不深,她也抿唇略作遮掩,可还是被卫临修注意到了。 柳凝侧了侧头,避开他的触碰,指尖轻轻按在伤口上,状若无意:“先前不慎绊了一下,牙齿磕到了唇上……误伤而已。” 卫临修怔了怔,收回手:“是么。” 柳凝垂下眼,不知他是不是起了疑心。 卫临修一向信任她,但也难保不会多疑,她不能任由他有一丝的怀疑出现。 “当时陪公主作完画后,急着回来找夫君,就不小心被裙边绊了一跤。”柳凝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幸好当时公主在身边扶了我一把,不然恐怕脸都要破了相。” 她说得煞有其事。 将琼玉公主说成是目击人,这话可信度便一下子上去了——虽是十成十的谎话,柳凝却笃定,卫临修绝对不会为了这么件小事,特地向公主求证。 卫临修果然皱起眉头,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幸好没受重伤。” “可不是,多亏了公主在。”柳凝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忽然问,“对了,夫君可有见过琼玉公主?” 卫临修摇头:“公主长于深宫,我也未曾随父亲入过宫,哪来的机会见她?” 柳凝自然知道他没见过。 她故意这么问,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把他的注意力引开罢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公主,当真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性子也讨人喜欢,被圣上那般宠爱着长大,却不见半分骄纵,倒是难得。”柳凝轻轻笑起来,“说起来,她似乎与我颇为投缘……明明只是第一次相见,却待我异常亲近,好似姐妹一般。” “哦?还有这等事?”卫临修挑眉,随后紧了紧她的手,款款一笑,“不过我家阿凝,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任谁见到你,都会忍不住一下子喜欢上的。” 他语气温柔,满含情意,柳凝的手被他握着,亦是满眼含笑地回望过去。 可她心里却是一片荒芜,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对她再好,也只是仇人的儿子,她一向清醒,心冷如冰,怎么可能轻易被他打动。 “不过与公主走近些也好,卫家如今……”卫临修喟叹一声,“琼玉公主素来最得圣上宠爱,若是能替卫家进言几句,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那也得讲究机缘,今日能见到公主是运气,哪有那么容易就能遇上。”柳凝摇头叹息,“想要搭上琼玉公主的人那么多,岂是容易的事?” 她状似忧虑,实则是借此打消卫临修的念头。 卫家被皇帝冷落,是柳凝很乐意看到的景象。 她又怎能让他们攀上公主,东山再起? -------------------------------------- 在宫宴上与琼玉的见面,柳凝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只当是一个小插曲,然而宫宴没几天后,却有一封花笺递到了柳凝手上。 是琼玉托人送来的,邀请柳凝入宫,替她一解画艺上的疑惑。 柳凝将那花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不解。 她虽然还算擅长作画,但比起京中大家自是不及,更是比不上景溯那一手水墨工笔……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没道理非要她这么一介臣妻指点画技。 何况她和琼玉也谈不上熟,不过一面之缘。 但总归是公主之命,她没有违抗的余地。柳凝依着笺上约定之日,乘着马车进了宫。 琼玉公主所居的华珍宫,与辰贵妃的摘星楼遥遥相对。楼阁精巧,掩映在精心打理的花木间;殿内摆设着各种奇珍异宝,恢宏华贵间又不失精巧雅致,比寻常宫室的设计用心得多,足以彰显皇帝对这位公主的荣宠。 宫婢执着琉璃尺撩开柳凝面前的垂珠帘,琼玉正坐在桌案前,提着笔,琢磨着眼前的画卷。 她今日画的是寒梅图。 “夫人瞧瞧这幅如何?”琼玉把画给柳凝看,娇憨一笑,“母妃最爱梅花,我想画一幅最好的送她。” “公主要送画给辰贵妃?”柳凝挑眉,“今日可是什么重要日子?” “那倒不是。”琼玉叹了口气,“只是前日母妃不知为何与父皇闹了脾气,成日郁郁寡欢,我便想着画些她最爱的梅花,让她能高兴起来。” 她身量只比柳凝矮了半个头,再过两年便要及笄,却因平素被保护得太好,还是有一番单纯稚嫩的感觉。 柳凝今年也不过十八,只大了四岁,却瞧她像个孩子。 尤其她说起皇帝与贵妃口角时,还微微流露出些许委屈,柳凝望着她那双圆圆可爱的眼,竟一时有些恍惚。 隔着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