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碧泉宫的春天
1 碧泉宫的春天 虽然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已过去三天,并且真正的当事人都在沉默,可整个皇宫仍然沉浸在一片惊叹中。 没有人能从冷宫中复宠,没有人能死而复生,没有人能在太皇太后的懿旨签发之后拒不执行。所有的所有在其他人看来如同说书人口中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带着传奇色彩博人眼球,可就是这从来未有之事,竟在那无人问津的无常宫中成了真。 清晨,恢复往日荣耀的昀皇贵妃站在穿衣镜前,想着三天前的事,有些遗憾未能亲眼见证诸多奇迹。 章丹服侍他穿上崭新的蜜色锦衣,衣料泛着珠光,他左右照照,小小的立领周围用白丝线绣着一圈水波纹,几颗细小的橘色珊瑚珠点缀其间,营造出活泼的生活气息。 他来到妆台,拿起金莲花步摇看看又放下,将它收在抽屉中,让晴蓝给他挽了一半头发,用繁复的数根金钗插出半圆的造型。打扮妥当后,他问:“苏方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他?” 章丹道:“他去六局了,挨个督着他们把这几个月的账目明细和文书册子整理好,先前夏太妃已经开始让他们弄了,只是这帮奴才敷衍,拖拖拉拉两个月还没办好,罚了几次,才渐渐当回事。” “等他回来告诉他,凡事多听夏太妃的意见,有事儿就先回禀永宁宫,我这儿没工夫管他。” 章丹称是,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要不要过去?” “不急,今日是他出风头的时候,我给他这个机会,甭管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让他们聊一聊。” 章丹走开几步细听外面的动静,回来时笑着说:“外面已经吵开了,您要不去恐怕不好收场。” “让他们吵去,他憋着一股子气没处撒,正好拿不长眼的开刀。咱们顺便也看看,他怎么处理这些事。”昀皇贵妃悄悄推开门,走到离小花厅不远的屏风之后,静静观察。 此时,争吵声清晰可闻。 说是争吵,其实只有映嫔一人在说。 他站在离白茸几步之外的地方,喋喋不休地质问:“昼妃一来就好大的排场,知道的是咸鱼翻身,不知道的还当从什么地方请来的大佛。毓臻宫是你家的吗,只有你能住,别人都住不了?再者说,我已经给你让出地方来,你怎么还做拔树这种事,那柿子树活得好好的,怎么碍你事了?” 白茸拿起个折腰茶杯观赏,并不答话,系住头发的黑色丝带下垂至肩,与身上雪白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映嫔说了许久早已口干舌燥,加之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使得他像是戏台中央的小丑。被人漠视的羞辱令他倍感愤怒:“怎么不说话了,给皇上出馊主意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嘛,怎么这会儿哑巴了?” “馊主意?”白茸开口,“映嫔脑子昏了吧,皇上的谕旨怎么能是馊的?” “你少装糊涂。” 白茸放下茶杯,与映嫔对视,眼前的脸庞因为怒火而半白半红,美丽又娇俏。反观自己,平淡无奇。他按捺下羡慕和嫉妒,慢慢道:“你问毓臻宫是谁家的,我告诉你,不管毓臻宫以前是谁的,自从皇上把它赐给我住,那它就姓白,就算你住下了,它也只姓白不姓应。原先你算借住,现在我回来了自然要物归原主,所以你搬出去是天经地义。至于那棵树,我就是不喜欢,毓臻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管得着吗?” “你……”映嫔气急,脱口骂道,“下三滥的玩意儿!” “你敢再说一次吗?”白茸略微扬起的下巴正对映嫔,表情平静得可怕。 雪常在走下座位轻轻碰映嫔的胳膊,小声劝道:“回来吧,一会儿皇贵妃就到了。”说罢又对白茸清浅一拜,带着歉意道:“应哥哥这几日没睡好,脑子晕乎乎的,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说出什么话去,昼妃重回宫廷,可喜可贺,莫要让他的昏话搅了您的好心情。” 白茸微微一笑:“我原谅他,毕竟比这更严重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比起他撺掇别人害我的事,张嘴骂人又算得了什么。” 映嫔甩开雪常在,说道:“那是昙嫔让我干的,你赖不到我头上。” “你是颜梦华的应声虫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白茸说着忽然哈哈笑道,“可不就是应声虫,连字都一样呢。” 映嫔何曾受过这等侮辱,伸手一指,咬牙切齿:“你不要嚣张,过不了几日太皇太后就会下旨再将你杖毙!” “这是要打死谁啊?”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远远传来,昀皇贵妃含笑而出。他登上主位,面对众人的行礼点头致意,对仍然站在中央的映嫔道,“你哪儿来那么大火气,一言不合就要打死人。” “实在是昼妃欺人太甚。” “他怎么欺负你了?我在后面听着,一直都是你在叫嚣。” 应嫔看出昀皇贵妃摆明了向着昼妃,一肚子火气没出发,最后只能走回自己座位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每喝一杯,怒气就被压下一分,待第三杯茶水喝下后,他已能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在别人看来多少有些僵硬,好像是个皮笑rou不笑的面具扣在脸上。 昀皇贵妃道:“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们切勿跟那些个目无法度心狠暴戾之人交往,免得沾染上不好的风气。” 暄妃马上接口:“得亏有哥哥带领,压下不正之风,我们才得以不被戾气所扰。” 李嫔也道:“可不是嘛,哥哥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主心骨,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大家过得可不得劲儿了,心里没着没落的。” 昀皇贵妃心中得意,脸上浮现甜美的笑容,视线扫过田贵人时,笑容扩大,说道:“不过,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吧,恐怕有些人觉得我坐在这里才让他心里发慌呢。” 田贵人眼观鼻鼻观心,对这论调置若罔闻,而其他人皆俯首歌颂昀皇贵妃的英明,好似乖顺的小绵羊。 昀皇贵妃飘飘然一阵,对众人又道:“你们中有些人还没见过昼妃吧,我给大家介绍。昼妃出自永宁宫,是夏太妃的养子,先前因为误会在无常宫小住了几日,如今误会解开,重得圣眷,是不可多得的双喜之事。今后你们大家都要以礼相待,恪守尊卑规矩,不可再像刚才那样没有体统。”说罢,又让从未见过面的几人过来给白茸一一见礼。轮到映嫔时,白茸止住那极其敷衍的一拜,说:“你就免了吧,已经见识过了。”紧接着对他边上一身素蓝长袍的人道:“你就是暚常在吧,真漂亮。” 映嫔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而边上的暚常在则微笑道谢,同时心中打量对方,暗自称奇,以白茸这寻常长相能入瑶帝的眼着实奇怪。 之后,昀皇贵妃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叫众人散去。 白茸走出碧泉宫,正要坐上步辇,旼妃赶上来,说道:“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白茸微笑:“你也别来无恙,在无常宫时多谢你救济的财物。” 旼妃握住他的手:“你若感念我那时的善举,就放过昙嫔吧。” “这话什么意思?” “听说你要求处死昙嫔。” “你放心,皇上没答应。”白茸不动声色地抽出手。 “可你还是不会放过他,对吗?”旼妃道,“你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什么都有了,而昙嫔被降位禁足,离被废只差一步。” “哥哥是好人,若是别的事,我断不会让哥哥为难。可善与恶不能混为一谈,你是你,他是他。他可曾因为你而给我留生路?” “……” “而且,你现在还想为他开脱吗?”白茸压低声音,“出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就还看不清现实?在雀云庵以前,他可能是爱你的,可回来之后,他就只爱皇上,只爱皇权。谁给他无上的权力,他就爱谁。” 旼妃双眼直视前方,嘴皮稍动:“我们的事你不了解就不要评判。” “你曾经帮过我,所以我才提醒你。你要不听劝,那我也没办法。” “以后我们就形同陌路了吗?”旼妃问。 “……”白茸也不想这样,可局势不容许他再和旼妃有瓜葛。他坐上步辇,不想再继续谈话。 “昙嫔对你做的那些事我确实无权给他求情,但我要说的是,请你想一想你是如何出无常宫的吧。我不知道你具体是怎么逃过一劫,但有些准备工作不是提前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完成。” 白茸仿佛明白什么似的,问道:“是你提前告诉他们的?” 旼妃道:“我知道你肯定想置他于死地,但请你在付之于行动前,能考虑到我当初给皇贵妃放出消息时的心情,我何尝不知你若侥幸未死必会卷土重来,但就算这样也还是希望你活着。” “皇上有一次来看我,可走半截就被叫走,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正是。” 白茸既不愿饶恕昙嫔,也不愿辜负旼妃。他有些怨恨的想,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凑一起的呢,善与恶交织成网,把他网罗其中,进退两难。 他望着旼妃,后者正等待他的答复,眼中热切期盼着什么。 这时,从碧泉宫走出一人,对他们一福,说道:“皇贵妃请昼主子回去一趟。” 白茸对旼妃道:“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他曾说过后宫如战场,而在战场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能释出的最大宽容就是给他留下最后的尊严和体面。除此之外,我保证不了什么。”说罢,重新走回碧泉宫。 旼妃独自呆了一会儿,也走了,但没回落棠宫,而是往庄逸宫方向去。 竹月问:“去那干嘛?” “白茸宣战,我岂能退缩。” “您真要搅进去吗?” “我想过了,无论我怎么与思明宫划清界限,都会被人看做是颜梦华的同党,我们两个早就捆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与其到最后我给他收尸,不如放手一搏共沉沦。” 碧泉宫中,昀皇贵妃仍坐在小花厅里,见白茸进来,说道:“再次坐到这里的感觉真好,相信你也是吧。” 白茸漫步,手抚过临近的椅背,温凉坚硬又顺滑的触感让他想起在无常宫中坐过的硬木椅子。它们一样,又不一样,就像外面的蓝天白云,在无常宫内时是一个样,在无常宫外去欣赏又是另一个样。“能回到五彩斑斓的世界,感觉当然好。”在单独面对昔日对手时,他仍旧保留一丝警觉和敌意。 “你不用紧张,我说过我们是盟友,我不会坑害你的,至少在目标完成之前咱们坦诚相见。” “叫我来干嘛?”白茸坐下。 “对于昙嫔,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没用,重要的是皇上有什么想法。”一提起这个,白茸就闷闷不乐,觉得瑶帝在这件事上偏袒昙嫔。 “皇上舍不得杀他,就像当初无论我呈现出的证据有多么完美,他都舍不得杀你一样。” 白茸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比喻,目光惊讶,继而愤怒,然而没过多久那怒气又渐渐消散,化作无奈与讥诮:“所以连你也要感谢皇上念旧情,否则,你怎么能坐到这里接受膜拜?” “皇上念旧是好事,可咱们不能念旧。刚才旼妃跟你是不是在说昙嫔的事?” “他让我不要再追究下去。” “真是笑话,周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天真。这么好的机会若不善加利用都对不起老天爷。”昀皇贵妃笑了一阵,又问,“你怎么答复的?” “我自然是不应允,颜梦华都没给过我活路,我凭什么要给他留生路。” “这就对了,宫中向来你死我活,要随时做好受死的准备。”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问清楚,是不是旼妃透露出我要被处死的消息?” 昀皇贵妃啊了一声,回想起来:“原来是他呀。”他拿起手边的扇子胡乱扇几下又放下,说道,“要不是你说,这件事我还搞不清楚呢。那还是在端熠皇贵妃——就是晔贵妃——的葬礼第二天清晨,我的人在宫门底下的缝隙里发现一封匿名信,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刻意遮掩笔迹。上面只有一句话,称太皇太后已经下旨将你处死,日期未定。后来……”他停住,思绪飘飞。其实,当夏太妃提出将白茸从冷宫里救出时他就已经知道这封匿名信的内容,他是真的不想答应,可如果不答应下来,那么要怎么翻身呢,那会儿的颜氏如日中天。 “后来如何了?” 昀皇贵妃继续:“信上面并未提及日期和具体刑罚,这让准备工作极其难办。按说处死冷宫之人多是赐白绫自尽,但夏太妃认为以太皇太后狠辣的手段定会将你杖毙,于是我们便以此为出发点商量对策。” “所以你其实有大把时间去准备药,你就是故意让我无法生育。” 昀皇贵妃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解不开这个疙瘩。我再说一遍,虽然有准备时间,但前后也不过八九日,仓促之间很难研制出完美的药剂,跟你说实话吧,刘太医把药拿给我时只说有六成把握,剩下四成风险自担,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只能冒险一试。” 白茸听不进去解释,不耐烦道:“你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昀皇贵妃不计较他的态度,反而略显兴奋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思明宫转转?” “可以去吗?” “别人当然不行,不过我去没人敢拦。” 白茸也很想见见昙嫔,说道:“现在就去。” 昀皇贵妃走下来,亲自挽住白茸:“保准让你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