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诅咒
27 诅咒 庄逸宫中,弥漫着一股苦味。 太皇太后靠在床头,皱着鼻子一口气喝完药,药碗离口的瞬间,一颗糖豆喂到嘴边。用蜂蜜和饴糖调制的糖豆压制下从胃里反上来的土腥气,他长舒一口气。 他看着对方脖子上的纱布,叹道:“你一定恨我当时没救你吧。” “怎么会呢,老祖宗那么做是对的,那人……”行香子顿了一下,改口,“白茸的目的是拖延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真下手杀人。” “白茸!”太皇太后重复,咬牙切齿。昨日的事,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 “夏采金!这步棋你布局好久了吧?!”待瑶帝和白茸离开,他如此质问。 “这你就冤枉我了。我当时去冷宫看望崔答应,不巧正遇上白茸,我见他合眼缘,便问了生辰八字,谁知好巧不巧,和我那死去的孩子是一天生辰。再看那模样,也特别像我儿子,所以我就认了他做养子。后来我听说您要处死他,就找了个辙,把他救出来。您刚才还说最体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相信会理解我的做法。”夏太妃说得十分流畅自然。 “鬼话连篇。你儿子死时不到三岁,你从哪儿看出来他俩长得像?” “我就是能看出来!白茸是我那可怜的孩子的转世!你杀他前世,还要害他今生,真是恶毒!” “简直不可理喻。” 夏太妃梗着脖子:“我救我儿子,天经地义!谁要是敢害他,我跟他玩命!” “胡搅蛮缠的泼货。”他觉得再说下去就要当场气死,再一想瑶帝刚下令所有事暂缓,再逗留下去也没法将三人法办,决定先回去,再想办法治夏太妃的罪。 然而他一回到宫中就觉得心口绞痛,连同胃尖都疼,难受一晚上,到第二天清早才好些。 行香子拿来香包,放到他心口:“多闻闻,提神通窍。”接着道,“简直不可思议,白茸是怎么蒙混过关的?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这不是以一己之力就能成功的事,肯定牵扯到很多人。” “昙嫔事先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太皇太后思索,季氏恢复封号品阶,又变成皇贵妃,重新掌权后少不了作妖,这种情况下若没有人牵制可不行。 行香子在太皇太后身边随侍多年,深知自己主子的想法,说道:“这么看来,思明宫的那位还不能弃。”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旼妃求见。 太皇太后笑道:“你看,有人跟咱们的想法一样呢。” 行香子问:“要见吗,他跟昙嫔的事……” 太皇太后冷笑:“一对儿不要脸,看一眼就让人恶心。但他父亲是监察御史,若善加利用,相信季氏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行香子服侍他起身,换上全新的藏蓝色窄袖长袍,白多黑少的发髻中插了一根流云飞鹤钗,端坐殿中。他望着走进来的人,笑着说:“旼妃,好久不见啊。” 旼妃一身素雅青衫,先是行了大礼,然后跪正再叩首:“请太皇太后救救昙嫔吧。” “我为什么要救?”太皇太后问。 “您不得不救。” “哦?说来听听。” 旼妃直起身子,慢慢道来。 “从如今的情况来看,白茸死而复生,其中肯定有季氏助力,他们两个一人受宠一人得权,联合起来实力惊人。他们是四大家族之人上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阻碍。您虽贵为至尊,但到底不是本朝嫔妃,无法真正参与其中,就凭映嫔一人,如何能敌过他们。” “四大家族的人同气连枝,互相依仗。” “是吗?”旼妃道,“昱嫔和暚常在可不这么想吧。他们二人似乎自成一派,将来是敌是友未可知,而且他们位分都不高,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并不重,这样的人就算再怎么美言,说出来的话也是无足轻重。” 太皇太后没有表示,面色如常,旼妃把这看做是倾听,继续道:“与其靠他们,不如另找可靠的盟友,毕竟庄逸思明也有过愉快的合作经历。” “你倒是能说会道,以前竟没看出来。”太皇太后道,“你说的这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说说具体的,昙嫔能为我带来什么?” “他能转移皇贵妃和白茸乃至冯、墨二人的注意力,让映嫔荣获专宠。” “如何做到呢?”太皇太后一直很好奇,瑶帝以前是很注重雨露均沾的,而这个习惯却被颜氏打破了。 旼妃垂眼答道:“这就得问他自己了,我也不知道其中奥妙。” “连你也不曾知道?看来你和他之间也没有那么亲密无间嘛。” 旼妃听出言外之意,身体微微晃动,稳住心神,平静道:“就算是挚友也还要保留私密空间,何况我们俩只是合得来的普通朋友。” “能上床的普通朋友?” “太皇太后莫要听信他人谗言,那都是季氏一党散播出来混淆视听的,皇上从未给我们定过罪状。”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随即道:“罢了,皇上都不追究,我就不跟着cao心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映嫔不需要思明宫的帮助。” 旼妃茫然地看着太皇太后。 “他需要你的帮助,现在,我更想跟落棠宫结盟。” “我?”旼妃十分惊讶。 “季氏能屹立不倒靠的是镇国公,如果镇国公完了,他也就蹦哒不起来了。” 旼妃脑子转的飞快,已经抓住关键,试探道:“您想让……” 太皇太后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 “可是我父亲他……”旼妃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事关前朝政事,稍有不慎,很可能会毁了父亲的仕途,到时候连带着他也完了。 “回去想想吧,不过我劝你尽快给我答复,我相信季如湄重新掌权的第一件事不是对付我,而是先到思明宫去,会发生什么可就难料了。” 旼妃回去时,没有坐步辇,而是坚持步行,腿上针刺似的麻疼不断提醒他,颜梦华的处境危矣。 “我该怎么办?”他问竹月。 “依奴才看,现在是划清界限的好时候,奴才本就不赞成您走这一趟。就算您想救人,也不能去找太皇太后,那就是……”竹月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太皇太后已活成了人精,与他合作,早晚被坑。” “可现在除了他还能有谁能救他呢?白茸和季如湄两人恨不得让他死十回。”就在早些时候他曾到银汉宫打听消息,从木槿处得知就在早上白茸要求瑶帝处死昙嫔的事。他吓坏了,急忙跑到思明宫外围,使了些银钱,在午饭时将写满字的纸条塞进食盒递进思明宫。不久,昙嫔也用同样的方法给他传话,这才有了他随后的庄逸宫之行。然而,此行的结果是他没料到的。 他叹气,陷入彷徨。 路过皎月宫时,平时紧闭的大门敞开,不少人正往里搬东西,他看见其中有夕岚,叫住他问怎么回事。 夕岚转述了圣旨。 他道:“确实是昼嫔过分了,虽然宫室分配讲究先来后到,但既然映嫔已经入主,就没有再搬出去的道理,应该是昼嫔另寻住处才对。” 夕岚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但……”他突然停住,话锋一转,“您还不知道吗,现在没有昼嫔,只有昼妃。” 旼妃是刚听说此事,早上木槿并未提起,心里一惊:“皇上已经下旨了?” “中午下旨的,因为昼妃人在永宁宫,所以传旨到了那。” 正说着,映嫔坐着步辇来了,一落地就直奔他们两人,夕岚自觉地站到映嫔身后。 映嫔板着脸,对旼妃道:“这也太不像话了,从没听说过还有让人搬出去的事。这个昼妃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仅能死而复生,还能有这么大脸面,让皇上连祖宗章法都不顾了?” 旼妃微微一笑:“他就是个负责洒扫的宫人,一朝得了青睐,扶摇直上了。”一旁的竹月听了暗自咋舌,这话旼妃说过很多次,可这一次,那话语里透着一丝轻蔑。 映嫔道:“我本来要去找太皇太后给我评理的,可他老人家身体不舒服,我也就没再打扰,只能先搬出来。” 这时,雪常在从皎月宫里走出——他的东西少,已经先搬过来了——对他们二人微笑见礼,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皎月宫还有小厨房呢,以后可以自己开火做饭,想吃什么做什么。” 映嫔向来是君子远包厨,兴趣寥寥,雪常在安慰道:“我会做好多菜呢,以后做来给你吃。” “先说好,我吃了可是不给钱的。”映嫔打起精神,开玩笑。 雪常在乐了:“你负责准备食材就好。” 旼妃看着他们玩笑一阵就告辞了,快到落棠宫时,他道:“人活世上,要真是孤家寡人那就太可怜了,你看就连映嫔还有雪常在作伴,可以聊天解闷,梦华在思明宫软禁这么久,都没人跟他说话,再不出来会疯的。” “不会,有秋水呢。” “那是个不中用的,指望不上他。” 其实,旼妃的担心不无道理。就在他踏入落棠宫大门时,思明宫里正上演最魔幻的一幕。 地上一片狼藉,什么都有,撕烂的书册,摔碎的花瓶,踩烂的衣物,折成两段的玉佩……入眼的一切都是残缺的,支离破碎的,飘荡在空中的尘埃与地上的齑粉共同诉说着刚才的疾风骤雨。 而引起这场暴风雨的人此时正坐在桌后,面对一盆金桔。那金桔上已无半片叶子,没有一粒果实,只剩下光秃秃的几枝棕黑色的细杆在泥土里支棱着。昙嫔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个时辰,期间不吃不喝,连眼睛都不眨一眨,仿佛是个没有任何生气的人偶,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显示出他是个活人的事实。 秋水躲在柜子后面,观察自家主人,他很想上前劝劝或派人收拾一下屋子,可又没胆量说话,只敢在旁边偷看。 入夜时分,昙嫔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药粉,洒在花盆里,金桔的细杆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变成黑炭似的东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接着,他让秋水把花盆扔掉。 “那是什么?”秋水处理完东西,问道。 “硫粉,可以腐蚀一切。” “腐蚀?”秋水害怕道。 “对啊,它可是治愈一切的良药。”昙嫔说,“把一切碍眼的都去掉。” 秋水似懂非懂,更害怕了,现在的昙嫔比中午看到纸条后发起疯来摔坏所有东西时更可怕。那是一种只有在疯子身上才能出现的过分沉浸在内心世界中的平静,仿佛海啸之前的寂默。 “再念一遍纸条。” 秋水摇头:“纸条没了,奴才给扔了。”他实在不敢拿出来念。就在今天下午,他第二次念纸条上的内容时,昙嫔每听一句话,就剪掉小金桔的一片叶子或是果实,咔嚓咔嚓的声音听着极吓人,好像下一剪子就会铰掉他的舌头。 昙嫔说;“没关系,我记住了,无非就是……”他没说完就放声大笑,拿起剪子直戳桌面,力度极大:“白茸!你为什么阴魂不散?为什么还要回来!滚回去!”他咒骂着,剪子在桌面上划出很横七竖八的浅痕。 秋水害怕被剪子伤到,不敢上前,倚靠柜子缩头缩脑:“主子息怒啊……再这样下去就会惊动门外的守卫。” 昙嫔一斜眼,尖叫道:“你凭什么让我不生气,那卑贱的奴才一无是处样样比我差,凭什么他就能受宠!皇上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带我去帝陵,不送我手帕!皇上只会向我索取,向灵海洲索取,然后送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打发我,好像我是叫花子!好像我贪图的是泼天的富贵!可我要的不是这些,不是!” 秋水呆住,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昙嫔对那个叫白茸的人那么执着了,那是源于嫉妒。 而嫉妒滋生仇恨,仇恨演变疯狂。 昙嫔由于情绪波动,双颊显出不正常的红晕,未施粉黛的面容在两团红云的衬托下呈现出病态凄艳的美。他自言自语道:“他以前那么喜欢我,说爱我一辈子,可半辈子都没过完,他就爱上了别人。我只是他人生中微不起眼的过客,是他的消遣和玩物。我也想和他穿同款的衣服,搭配着一起游园。我也想和他去玉泉行宫,去庙里玩。我也想要和他交换手帕,每天都把他的气息带在身上。我也想……”他说不下去了,所有语言都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那是极爱与极恨相交织的复杂情感,想把瑶帝捏碎成灰,然后捧在手心里日夜呵护。尽管他一再强调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能让灵海洲永远受到庇护,可实际上这样的鬼话骗不了他的心。旼妃有一点没说错,他最爱的还是瑶帝,周桐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是用来填补他情感漏洞的粘合剂。因为瑶帝不爱他了,而他需要被爱才能活。 他逐渐平静下来,问道:“旼妃没再来消息吗?”声音有些哑。 “没有。”秋水战战兢兢,害怕对方得不到满意答复又要发疯。 昙嫔没有说话,手持剪刀,往食指上划,血落到桌上逐渐新成血洼。他眉头都不皱一下,顺手拿起笔,沾着鲜血在地上写下两个字,然后用力画个圆圈围住,紧接着拿出硫粉,倒在血字上,不多时,从地上升腾起一阵泛着酸气的黑烟。 他用舌头舔干净手上的血迹,怀揣巨大恨意,说道:“白茸,我诅咒你,神形俱灭,不得好死!”说完,嘿嘿笑了几声,干哑的声音如同鬼魅在哭。接着,那笑声陡然变大,尖锐得仿佛带着毒刺,划破房间的各个角落。 “去外面叫个人进来。”他说。 “您有什么吩咐?” “快去。”他突然语气放软,轻柔得好似云彩,“要不然你就帮我办。” 秋水全身颤抖,双眼大睁,明白过来无论昙嫔即将干什么,那都将是恐怖且不详的。理智在那柔和的目光下溃散,他嗷的一声跑出去,唯恐成为牺牲品。 不多时,一个平日里伺候小金桔的宫人战战兢兢来到昙嫔跟前,昙嫔问了他生辰年岁,始终嘴角含笑。他亲自关上殿门,对那宫人说:“帮我个忙。” 随后,不等那人说什么,他开始剪纸人,剪完一摞后手突然往外一横,锋利的剪子划向细嫩的脖颈,鲜红的血瀑奔涌而下,可怜的宫人尚不及发出声音便已倒下。 他在纸人正面写下几字,将它们一一浸在血中,内心深处的灵魂不断呐喊:白茸啊,这次是我小瞧你,输了这一局,下一次定叫你死得彻彻底底!至于其他人,全都一起下地狱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