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

    陆子凌周身黑气环绕,一手提着剑,披散着头发如同疯子,双目泛红,已失去焦距。他面无表情将头转向顾文烜,手臂以一个相当怪异的姿势抬起,剑刃一挥,斩向顾文烜!

    顾文烜堪堪躲过这一剑,被削去发冠,头发披散下来。

    “陆子凌!快醒醒!”

    他大喊,然而这声音却无法传到那已经入魔的少年耳中。

    若是要分出灵力去抵挡,必然会加速尸毒蔓延的速度……可陆子凌却不给他做出选择的机会,一剑斩来!

    瘴气被他周身的怨气所吸引,丝丝缕缕附着在剑刃之上,使得那血色愈发深得可怕。

    顾文烜一手捂住嘴,那翻涌的血气几乎要从他嗓子眼里冒出来,鲜血无法抑制地从嘴角溢出,夹杂着凝固的、不止是内脏亦或是其他什么碎块。

    “他奶奶的,小爷我和你拼了!”

    又是一剑,顾文烜不闪不避,沾满了自身血液的那只手抬起,两指并住高指向天。

    心口一点金光透过衣襟亮起,于这血色世界中耀眼到了极致,即使是凝结了血色的剑刃,也因此而稍稍凝滞,稍歪了几分,未伤及要害。

    接着砰一声轻响,如琉璃掉在地上,那金光散去,化作莹莹碎碎,四散开来。

    依附在顾文烜伤口上的怨气在那金光盛极时褪去,又在那金光碎裂时,更加疯狂地扑了上去!

    顾文烜半边身体已被尸毒所噬,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脸上带着几近疯狂的笑。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以天为纸,每落下一笔,他身上那金光便愈盛一分,然则那落笔的速度也愈发缓慢。

    此时反明该是杀死眼前这人的好机会,可即使已入了魔,陆子凌也仿佛本能一般察觉到什么,手中剑刃微颤,竟生出退却之意。

    那繁复如同某种未知的古文,也终于在他的迟疑中完成。

    原本被黑云覆盖的天空,居然稍有停滞,接着从那旋涡的风眼中,绽出淡淡的金光,怜悯地投下一丝。一线金光,正与那浮在空中的血字遥相呼应!

    顾文烜脸上的笑意仍在,目光却已被血红吞噬,再无生机。他身上残余的最后一丝金光也淡去,代表尸毒的黑色纹路攀附生长着,将每一寸血rou都烙上印记。

    陆子凌眼中的血红颤抖,怨气拉扯着宿主向后退却。

    跑!

    几乎在陆子凌转身的瞬间,那凝汇的古文所散发的金光也耀眼到了极致!

    “陈广”负手立于半空,神色悠然如闲庭信步。

    他一只手抬起,虚按在那隐隐扣在城外的罩子。怨气在他掌下激烈地翻涌,却不是涌向他,而如同见了天敌,飞快地向内收缩。

    旋涡一般的黑云中,浮出一点金光。

    “陈广”眉头一皱,显出惊诧之色:“想不到那老家伙门中,还有和我一样的疯子。”

    金光向城中投下一线,整座城中的怨气都因此而凝固了一刹,接着,在这如同深夜般漆黑绝望的天地间,升起一瞬光明。

    “陈广”瞧准机会,手掌虚握,猛地向外一甩,似是扯下了什么,随即身形一闪,自那缺口中飞入。

    那一轮与这怨气之城格格不入的太阳,同样被城外数十里的士兵们所见。

    如同神迹,转瞬而逝的神迹。

    城中另一角,季应龙同样狼狈至极。他善用剑的右手已被尸魁吞入腹中,半截袖子晃荡着,一滴滴渗出血。他用左手提剑,仍旧生猛异常,一剑档开扑向自己的尸魁。可接着,他便察觉到什么似地,抬头看向那金光。

    他的表情除了不可置信,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痛苦、茫然。

    “文烜……?”

    他睁开眼,自浸满了粘稠血液的鼎中起身。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五指并拢,握成一个拳头。像个才出生的小孩一样,一点点观察着、适应这副身体。这副与他一模一样、但更加完整的身体。

    那碎成两半,终将合二为一的环,取代了原本心脏的位置,一下、又一下地跳动。

    “我”是谁?

    姜瑶。

    他闭上眼,自幽都中遗失的记忆,一点一点、如同这鼎中的血一般渗透进他的身体。

    或者燕离。

    在永恒的时间中,他曾有过无数次轮回,无数个名字。可只有这一次,单在一次轮回中,拥有两个名字。

    他是意外遗落人间的“眼”,那道蕴藏通天之迷、众生所求之道的钥匙。直到那逆转天道的已死之人,躲过天道制定的法则,推开了那道门。

    他因此遗落人间,有了本不该有的感情。

    他同样依照本能来观察着这个世界,同样清楚地知道,他的每一次轮回,都代表着这方世界的又将毁灭一次。

    他是观察众生的眼、是唯独不可入世的神。

    可这神明,却为了拯救这注定毁灭、混乱而无序的末日,违背了这唯一原则。

    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得眼中流出血泪。

    笑“自己”竟如此轻易受了凡人的哄骗,倒转因果,甘愿相信这源于众生的怨气才是灭世的根本。甘心将那钥匙、他的心投入那才出生不久、未生灵智的姜国之子身上,寻求小人之言,求他替自己救世。

    反倒是他亲手养大、了结自己性命的养子看得清楚,将一人之魂夺去半份,用自己的魂填上,养着。一路护着、守着,直到被凌霄之人拾起。

    于是那半段残魂就这么沉睡着,直到那身体中原本的魂魄散去,悠悠转醒,不知大梦已过千年。

    余下一半仍是姜国太子,却因那日日夜夜在耳边低声细语的半段残魂而疯魔,以杀戮求得安宁,在刻意的骄纵下成长,成了一代暴君。

    修道者愈多,为求道而抛却的杂念、即那怨念便愈是沉重。洪水为洗清怨气而来,求一个平衡。怨的因源自修真界,却要那普天下的凡人承受着果。

    魃何来?怨气凝聚而成,妄图以此镇洪灾,不过是饮鸩止渴,一日拖过一日,直到无可再拖。

    直到钥匙合二为一,那扇天道之门再度打开。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而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下。

    他想起自己……不,燕离,那个唯二拥有感情的“神”,与某个凡人、那吊儿郎当十分不靠谱的家伙,交谈时的场景。

    燕离认为,对于道来说,天地众生万物,具是随时可以抹去的蝼蚁尘埃,所以人也好妖也罢,都想要求道,摆脱蝼蚁之身,不再为其所束缚掌控。讽刺的是,求道本身便是一步步舍弃自我,舍弃一切,将自己修回一件死物的过程。

    闻人书认为所谓的道并不是这样。

    即为这世上的生灵,有了灵智,便免不了烦恼、欲望、喜悦、忧愁,道是寻求内心的解脱,长生亦会有烦恼,欲望如饕餮,无休无止、无止无尽,终有一日会反噬自身。

    所谓求道便是压制这只巨兽,克制欲望。

    他又说克制并非消灭,需要不断引导它,又不能被其诱惑迷失自身,比消灭它更加辛苦,但也值得,起码不管怎么修炼,都还算得上是个人。

    燕离于是问,这便是你的道吗?闻人书摇着折扇,如纨绔浪子,拾起棋子落下,终得一胜。

    不言自明。

    若不能舍弃七情六欲,求道求的又是什么?

    道无情,求道者亦应无情,方才……

    可闻人书硬是秉持这自己的想法,走了下去,走出一条另辟蹊径的多情道。

    如果能给他多一点的时间,如果能证实这想法、哪怕一丝可能性,也许一切都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那被人人所不齿的怨念,因大道而要抛却的东西,却也是唯一能使“神”动摇的东西,七情六欲,爱怨恨求不得。

    终于越积越深,越来越沉重。

    加速这一切,使得修真界愈发繁荣,大行无情之道,使怨气囤积发展,又利用旱魃隐藏起来,直到无法隐瞒,使一切都发展到无法挽回地步的那个人……

    他慢慢地思考着,从无数时间里,抽丝剥茧地探寻着那人的痕迹。

    那位白衣老者的面容,一点点改变着,容貌愈发年轻,愈发让他觉得熟悉。

    白青舟。

    有着一双一看,就让人觉得不会撒谎的眼睛。自满是尸魁的封昱关中唯一的活人,噩梦醒后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他分明处处怀疑处处谨慎,唯独对这人放松警惕。

    而在更久之前,在他还是燕离的时候,这人有着另一个名字。那个他曾在风寻骨幼时那场梦里见过的白色人影。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本应该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他还欠着别人债未还清,他还有债要去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