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天钥城上乌云密布,隐隐被什么笼罩,分明是正午,日头烈如火烧,却被黑云硬生生吞了半边天作长夜。陈广站在天钥数里外远眺,眉头紧蹙,只觉喉中似翻涌着铁锈,心烦意乱。此时的天钥给他的感觉,与那日他在封昱时第一次见到活尸时极为相似,只是心头畏惧更甚几分。

    他用木棍在地上粗略画出地图,同时回忆着自己与赵青在大帐中所预演的沙盘,指出其中差异,试图找出一条可供他们破除天险的途径。

    无解。

    兵书有云,取胜须天时地利人和,却看眼下,他们又能占上几分?他不得不承认赵青才是对的。面对如此天险,唯有靠人海压制,以绝对的力量才能攻破。

    但……真的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大人!你看那是什么!”

    陈广同样察觉到异样,看向天钥城。

    城上黑云形态变换,旋转呈螺纹,期间雷蛇游走,唯有风眼一点白得透亮,似是一条通天梯。寻常凡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心志稍不坚定的,已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陈广呵斥两声使众人冷静,深呼吸数次,压下心中烦躁。他捏着炭笔卧在沙丘后给赵青写信,一来是说此间异像频发,勿要轻举妄动。二来借此劝告,鬼神之力玄之又玄,贪得无厌,无异于饮鸩止渴。三来……

    草草写完,差斥候送去给赵青。再一想,又叮嘱:“若赵大哥问起,便说我一切安好,不日便能与他会和。”

    斥候领命而去。

    陈广目送斥候远去,凝神闭目稍作歇息,才要有所动作时忽觉不对。

    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浓雾,四肢如同被人五花大绑,动弹不得,想叫人来又发不出声,周遭更是寂静得可怕,凝滞了一般。

    “唔,有这么多孽债在身上,竟不怕这天雷,真是怪哉。”

    这声音凭空而来,叫人惊出一声冷汗,陈广口不能言,眼睁睁瞧着半空中蕴现一道金光,再从那金光中变出个大活人、额不对,神仙来。

    那神仙笼着一层虚光,模样长得像个小孩,头发却是白的,雪白的袍子松松垮垮坠在身上,怀里抱着一个大葫芦,打了个酒隔。

    那神仙灌了一口酒,看着天钥城嘀咕着:“我滴个乖乖,要不是我家宝贝徒儿传信,我还不信嘞。看来那传闻倒不是瞎编的,燕离这厮竟也有出世的一天……呵,我倒宁可信他能抗住天雷,死而复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怪哉、怪哉!”转而再盯向陈广,眼睛睁大了,上上下下仔细瞧着他,“小家伙,你这副驱壳不错,有些灵根机缘,就这么埋没着实可惜,不如借老夫一用如何?”

    陈广瞪着他,浑身颤抖。

    “唔,说得像是我要强要了你一般。”神仙倚着酒葫芦,眯了眯眼睛,“老夫方才掐指一算,算出你那小情人还有一劫未过,啧啧,生死难定哟。若是你愿借我驱壳一用,我便帮他渡了这道劫,可好?”

    陈广一愣,心志动摇,也就在这一刹间,那神仙再度化作金光,没入陈广眉心。

    于旁人看来,却只是一眨眼间。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陈广”缓慢地动了动脖子,看向询问之人。他向那人一笑,伸着懒腰站起身,自顾自地向着天钥城走去。

    “大人?”卫兵想要追上去,却只见“陈广”回首向他一瞥,那一刹,他浑身血液凝固,如坠冰窟,只觉那目光空洞得像是死人,不敢再动。

    “陈广”便这么旁若无人地,走向天钥。

    天钥城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眼看雷云汇聚,阵法已成,阵中凡是活物,尽化为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rou,于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走。

    废墟中,一人狼狈爬出,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衣衫褴褛,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糊了不少血迹。正是顾文烜。

    万魂阵以魂为饵,也以魂为食,六处阵眼对应六道生死门。他、季应龙、陆子凌、姬无月各守一眼,试图在阵法被彻底激活前破阵,显然失败了。他被吞入阵眼,其余几人想来也是一样。

    六道门后是幽都,传说中的鬼城,入幽都者十死无生。他之所以能脱身,却并非靠得是意志坚定修为过人。只因他所处的这道生死门似有残缺,想来是万魂阵尚未成型却被意外触发所致,才能让他得以脱身。

    他一手持符,贴在心脉紧要处抑住寒气,算是吊住一口活气,不至于被尸毒同化。

    不过虽已脱离生死门,情况却并未见的好转多少。远处已有尸魃被血腥味所吸引,嘶吼着扑向他。顾文烜勉强御起符文抵挡一二,奈何经脉中灵气匮乏,稍一运力,心脉便血流不止。

    眼看尸魃越来越多,他内心苦涩,御起最后一丝灵力,准备凝音传信,只盼师门能在他死后赶到,替他收个全尸。

    刷!刷!刷!

    寒光数闪,瞬息间如天罗地网,尸群为之一滞,碎成无数尸块,散落一地。

    顾文烜被这血腥一幕所震撼,他看向来人,呼吸一滞,表情自惊喜后转为诧异。他本该为对方死里逃生而庆贺,扬起的笑意却只余苦涩。

    “你、入魔了?”

    六道门内,姬无月仍被困迷雾无法脱身。

    姜瑶消失得太过离奇,与他分别时的那模样分明不是被胁迫,倒像是早有预料,欣然去赴旧人的约。他只觉自己这一颗心被千万只蚂蚁啃食似的疼,恨这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进肚里,免得看不住又要跑。

    谎言又如何?能骗一辈子,便被他骗一辈子,他心甘情愿。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

    他越想越觉得可恨,掌心骤然一痛,使他松了手,被他紧握在手中的小人啪叽掉在地上,头上的小火苗几近消散,蔫着脑袋。

    姬无月将小人捏在手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又碍于它与姜瑶有关只好先收着。

    随着迷雾越来越淡,脚下依稀能见到路了,蜿蜒曲折,路边布满荆棘,荆棘刺上甚至还残留血迹。

    姬无月略一皱眉,顺着小路向前,直至尽头。

    那是一座城。

    城门前站着一身着黑衣面掩白布、手中提着灯笼的年轻男子。他看向姬无月,垂首作揖,姬无月欠身回礼。阴风携着雾吹过,那男子消失在雾中,地上只剩下一只灯笼,还亮着。姬无月上前提起灯笼,小人从他掌心跳下来,融进灯笼里,火光微盛,驱散了幽都的阴寒。

    城中,小贩沿街叫卖、才子佳人挽手赏灯,热闹非凡。灰黑的屋瓦起伏绵延,唯有天边一角高楼刺破夜幕,红灯笼红招牌红漆红瓦,红得过分张扬,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

    小楼之上,烛火将影子映得清楚。两道人影,一人起舞,一人抚琴。那光模模糊糊地愈发微弱,人影暗淡,几乎要被幽都的阴寒侵蚀殆尽。

    姬无月提起灯笼一照,四周幽魂纷纷退让,光影变换,四通八达的街巷只剩他脚下这一条路,尽头便是那座红楼。

    姬无月隐约想起来,自己是来过这里的,在很久之前。

    幽都是死者之城,能进入这里的,要么是已经死了的,要么是快死了的。

    他出生时被测出是天生的极阴之体,恰逢魂灯失窃,便由尚在襁褓中的他代替魂灯镇百万幽魂,也因此赚了一条命,不至于被处以门规。他自小在镇魂塔中长大,与幽魂同住,身上沾染了不少死气。在他幼年尚未习得修炼法门时,便于半梦中受冥灯引路,误入过幽都。

    幽都变幻莫测,并无具体界限,自成一方小世界,就此来说并不该称为“城”。因它现世凡界时,大多依托于某方具体的空间,故而在多数人眼中,它四边有界,像极了一座城。

    眼前这座红楼,绝不是此地原本就有的,且有些熟悉。似乎、似乎是在他与姜瑶通灵时的记忆中“看”到过的。

    姜瑶曾来过这里,并且离开了。姬无月忍不住笑了,他们果然是同一类人。

    他想起一些往事。想到自己在塔中的岁月,对于只想栖身于井底的蜉蝣来说,朝夕便是一生,世界之宏大,毫无意义。而对于他来说,塔外的世界反而像是幽都,他不过是一个误入的异类。

    他从来没见过另一个和他如此相似的人,姜瑶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楼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梁上赤纱垂下,朦胧缥缈,壁灯烛火摇曳。纸窗上人影成双,烛火下却只坐着一人,清拨琴弦,荡起一屋薄纱。

    那曲子音调极为简单,却是姬无月再熟悉不过的、七音门中祭曲之一,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