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
姬无月已经懒得问他音乐课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五音不全倒真没夸张半分,她手把手教了半个时辰,他愣是半点没学会,用分外可怜委屈的声音求饶,吃准了只要这样自己就不会再为难他。真有意思,好像他很了解……或者自以为了解自己一样。 姜瑶没能得到离开的允许,也只好慢吞吞地继续制造噪音。 “……这里不对。” 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一只爪子。那嗓音略带沙哑,酥酥麻麻地,是在凝玉汤时冷冰冰审问他的、无月的声音。这几个字节还有些含糊,听着不甚清楚。姜瑶一时愣住,而后反应过来,本来想问她“你什么时候能说话了”,又觉得这么问不太礼貌,可问“你舌头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不是更奇怪吗? 无月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捏了一下他的手腕:“太僵了,放松一点。” 柔软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连指尖都是软的,半点茧子也没有,实在不像是一双练琴的手。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或快或慢,或轻或重。而对姜瑶来说,这噪音顶多是比他自己弹的时候稍微不那么难听了一点。就连无月也叹气:“还真是五音不全,教会一个你能气死十个我。” 姜瑶反驳道:“我倒是觉得你挺乐在其中的。” 无月笑了起来:“哦?是吗?” 明明是十分正常的一段对话,也是十分正常的场景,姜瑶却忽然一个激灵,挣开了她的手,接着几乎手脚并用地从琴几旁逃开,扶着桌子,微微喘着气。 无月疑惑地看向他,表情很无辜:“怎么了?” 姜瑶也觉得奇怪。他只是在某一瞬间察觉到一丝丝极为可怕、且毫不保留的……杀意?几乎是本能一般做出了刚才的举动,然而现在冷静下来,那杀意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般。再说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难道还能是无月想杀了他? 他皱眉看着无月:“你……没事吧?” 无月冷哼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哦,舌头长好了也能说话了。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又没生你的气。五音不全不是你自己说的么,怪我说得太重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瑶彻底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太疑神疑鬼了些。 无月突然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教你这么块废柴,还能乐在其中?” 一时嘴贱呗。姜瑶没真敢这么说,一本正经道:“直觉。” 无月冷笑一声:“你这直觉还真有意思。” 姜瑶没琢磨出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瞧着像是生气了,于是殷勤地呈上半碟点心,拽过竹席坐到无月对面:“我错了。” 无月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错了?” 姜瑶诚恳道:“我就不该这么笨,让您老人家教了这么久还只会制造噪音。” “谁老人家?” 姜瑶从善如流:“大小姐?” 无月神色缓和了些,一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不止认个错这么简单,也不吭声,就等着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姜瑶一脸认真道:“像您这么人美心善、平易近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无月:“……有话直说。” 姜瑶嘿嘿笑了两声:“那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打算一直呆在这儿吗?”无月不答,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姜瑶没从她的表情里察觉到危险,便继续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的。你们六大门派的弟子下山不就是为了斩妖除魔吗,你应该从我这儿知道了那些魃的事了,那你为什么还要一直待在这儿?” 无月冷冷道:“我只要寻回聚魂灯,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这样啊……”姜瑶点头,却没办法对她这话生气,解释道:“我也不是非要你去拯救世界,就是我觉得,你连我这么可疑的人都没第一时间下杀手,好像也不是那种会见死不救的人。” 无月面无表情道:“你很了解我?哦对了,我好像一直忘了问你,你从我这儿都看到了什么?” 姜瑶不理解她怎么就又生气了,但这个问题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思忖片刻,半真半假地道:“也没什么,就是看见很多岛啊、宫殿啊……”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无月的神色,没发觉什么变化,便安心地继续说下去:“还有一个黑漆漆有很多荧光的地方,像是在什么屋子里。” 也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月的表情僵硬了一刹,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她面色如常,点了点头,淡淡道:“还有呢?” “没了。”姜瑶一脸诚恳地说了谎。 无月哦了一声,再没开口说什么,原本还有的几分怒气也散了。她声音淡淡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刹那被抽空了喜怒哀乐,泥塑一般。 姜瑶有很多问题想问,又觉得自己像极了拿着刀、准备挑开人家伤口的恶人。又忽然想到,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交心的地步,只是他单方面、无意中多了解了那么一点,才会有种其实他们已经是朋友的错觉。其实这么想还怪伤自尊的。 不过也无所谓啦,越是离闻人书所说的时限越近,他就越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迟钝和提不起精神都还算好的,嗜睡是真的没办法。冥冥中他甚至有种感觉,也许他的死法就是某天闭上眼,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所以都快死了就不要再拉一个人因为他伤心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会认定无月一定会为了自己伤心呢?直觉?还真是有趣的直觉……他觉得自己明白无月那句话的意思了,有点哭笑不得。 就那么不喜欢被人猜中心思吗? 雨停了。光从厚重的云层间隙倾泄成柱,春日的尾巴也在这光芒中散去,灼热气息如丝如缕,无声无息,悄然吞噬了最后一点寒意。 无月忽然笑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尽情舒展这几日被拘束在衣裙下的骨头,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像一朵即将绽开的花,枝叶摇晃着,垂下的骨朵一瓣、一瓣,被阳光、雨水、或是什么别的剥开,就像嫩芽撕裂包裹着它的壳,又一次新生。 无月笑嘻嘻地问他:“我美吗?” 姜瑶诚实道:“美。” “那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无月指着自己:“我啊。” 姜瑶表情变得很微妙。他很想问无月,喜欢对你来说是什么? “喜欢”对他来说是绳子的结,代表某种联系的确立,从此他与这个世界有了联系,看得到、触摸得到、听得到,是小王子和狐狸,金色卷发和风吹过的麦田。 但他既没有问,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来说,这个问题显然不会有答案。而她在明知道他不会回答的前提下问出了这个问题。 “姜瑶,我一直觉得我们很像。”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没有半分戏谑地叫他的名字,“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是何人、归何地。”她的声音很慢,很轻。姜瑶却觉得在自己仿佛再一次听见梦境那些歇斯底里的“为什么”,大相径庭地两种声音重叠在一起,契合得诡异。 无月又问他:“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你会来救我吗?” 姜瑶认真想了想,说:“会。”这种话说出来真是半点负担也没有,反正他也快死了。 “如果你救不了我呢?” 姜瑶理所当然地说:“那就死啊。” “好像殉情啊。”无月笑得很开心,“那你喜欢我吧。” 姜瑶:“为什么?” “说你喜欢我。”她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说,“快点说,说你喜欢我。” 姜瑶无奈,只好说:“我喜欢你。” 无月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地像是含着眼泪一样,她抿着唇,嘴角却无法抑制地扬起。 “你真是……真是太蠢了!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无月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一样大小,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姜瑶顶着一头黑线,为自己那点莫名其妙出现的感动上了三炷香,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谢。我真的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噗……哈哈哈哈……”无月毫无形象地抱着肚子。 姜瑶:“……”真是够了。 好不容易她擦干了眼泪,面向他背着手握住,笑着说:“今夜就会有人来接你走。” 姜瑶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维:“啊?” 无月:“你不是一直想走吗。放心,不会害你。” 姜瑶急道:“谁来接我?也是六门派的弟子?你明知道我不能见凌霄的人,等等……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无月像个叛逆期的小孩儿一样撇嘴道:“当然不。” 纸鹤被展开,片刻后一角被悬在烛火上烧成灰,再被风一吹,散得一干二净。邱文极眉毛紧皱无法舒展,陆子凌望着风消失的方向出神,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三个时辰前,他们在接到沈秋义有关义庄尸体的情报,两个时辰前,武王率兵围住了皇宫,一个时辰前,他们用瓷瓶里的污血为引,找到了一条暗道。而就在刚刚,他接到姬无月的传信,要他带一个人出宫,保他性命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