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天钥,西坊绣湘楼。 街上三三两两人影稀疏,肥头大耳的权贵自绣湘楼中走出,接过美艳女子笑盈盈递来的油纸伞,牵过马匹缰绳,得意之色溢于言表,颇有些意犹未尽。再向远处望,夜色浓重如墨,吞没斑驳灯火。 忽见一黑影一闪,跃入绣湘楼二楼一扇未关的窗里,接着那窗啪嗒一声紧闭。屋中,身着夜行衣那人摘去蒙脸布,好一位俊秀少年郎,正是沈秋义。他淡眉微蹙,面色不大好看,一面接过沈秋练扔给他的小厮衣服换上,又从食盒里挑出两个包子吃了起来。 沈秋练瞧他这样子便笑了:“让你多吃点再走也不听,饿坏了吧?” 沈秋义嘀咕道:“几天不吃东西就要死,当凡人真是麻烦。”他一连吃了三个大rou包子,又灌了一碗清粥,方才揉着圆鼓鼓的肚子,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沈秋练:“怎么样,出去这一趟发现什么没?” 不说还好,一听这话,沈秋义脸色便有些难看,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看不清。” 他生来便开了天眼,寻常人眼中所见与他所见天差地别,他小时候时常无法理解,旁人看的是皮,他看的是骨、是魂。玄为怨、赤为煞,金为灵,白为生。山川百河、高山流水为金,树木杂草、万物生灵为白。故而求道者以生养灵、以灵哺生,天地万物具是如此,生生不息。长大些时便知晓自己与他人的不同,请掌门封了天眼,适应了好一阵子,现在只偶尔才用。 沈秋练最是知道自己这弟弟在这双眼上是如何自负,听他这么说也是吃了一惊。 沈秋义思索着,又说:“到处都被黑雾罩住了,分不清哪里的更重些,白日里没有,一入夜就这样。” 沈秋练又问他都去了哪儿,他说了几个地方名字,沈秋练便沉默了,问:“在你看来,这些地方都一个样?” 沈秋义摇头:“都看不清。” 沈秋练:“我才听人说起,今日才出了几桩命案,就在你去的那几间坊里。” “不可能!”沈秋义也愣了一下,而后问道:“死了几个?” 沈秋练:“不清楚,死因不明,案子还在查。” 人之将死时,咽喉处会存一口生气,待遗憾了却生气一散,魂魄便各自归位,融入天地轮回之中。若真在白日时死过人,距今不过短短数个时辰,他不可能半点异常都瞧不出来。 沈秋义烦躁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外头刚巧有小厮经过,吓了一跳:“沈姑娘您没事吧?” 沈秋练忙道:“没事没事,起身时不小心磕了桌角,我这儿还有药,抹了就没事儿了。” 那边沈秋义又要换上夜行衣,低声说:“我再去看看。” 沈秋练拦着他:“这事儿自有人去查,你刚才去转一圈都没瞧出不对,现在去又能看出什么来?” 沈秋义停下动作:“那你说怎么办?” “若真和魃有关,不可能只出这一桩事儿,再等等看。” “那还要再死多少人?” 沈秋练瞧了他一眼:“前些时候才说凡人死活不关你事,现在又在乎了?” 沈秋义也不做声,似乎也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烦躁。 沈秋练解释道:“那几人的尸首也不在坊里,早收去了衙门安置在义庄,你明日再去看也不急。” 次日天才蒙蒙亮,雨又下了起来,沈秋义先是去找顾文烜求了枚令牌,方才御马前往义庄。 接连不断的小雨将天钥拢在雾里,自摘星楼上俯视,道路纵横如棋局,将坊间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格里。何处该建何物,何屋该住和人,都是规规矩矩十足地道,半丝马虎不得。 聂怀溯衣着随意,徐飞虎衣着华贵正式,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前,面前各摆着一只小碗。屋内书画摆放随意,没什么讲究,数步内就有一小炉,红炭上架着紫砂罐,浮着白雾悠悠,罐内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绿膜上飘着一层油花,乃是一罐茶粥。 聂怀溯揽起袖子,亲自动手将茶粥平分在两只碗里,素来寡淡的一张脸上挂着近乎瞧不见的笑,语气平平,不起丝毫波澜:“来得不巧,没什么东西招待,见谅。” 徐飞虎则笑道:“国师这话说的,我才是,未提前知会一声唐突前来,未曾叨扰到您休息才好。”他心里有事,态度算不上和气,那笑挂着勉强。 聂怀溯知他所想,道:“神兵将成,这天下早晚是你囊中之物,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徐飞虎道:“昨日,这城中死了人。” 聂怀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整整十五个,同一时同一处,刑部说死因尚未查明。”徐飞虎看了他一眼,未从那张脸上瞧出半分变化,“您猜怎么着?昨日刚巧从兵营里跑出去一个‘神兵’,就死在那十五个人里。” “哦?”聂怀溯用似乎有点惊讶的语调说。 徐飞虎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点了火,忍着怒气道:“十万神兵?我看倒像是十万傻子。人话听不懂,除了吃就是睡。现在更好,关也关不住,只怕有一天,连我也成了那十五个人之一。” 聂怀溯不急不缓地道:“你这是怪匠人没能锻出好兵器了。” 徐飞虎也不客气,直言道:“兵器么,好则好矣,可若不能为我所用,于我来说宁可毁了,好过落入他人之手。” 聂怀溯:“那你要如何呢?” 徐飞虎道:“我要这神兵称心如意,只听我一人号令。” 聂怀溯心道这凡人之躯居然也有如此胆量,贪心不足,也不怕遭了报应。又一想自己,这话用起来也半点不差,何等可笑,百步竟笑起五十步来了?他点头道:“可以。”从腰上解下羊脂白玉环,贴着桌子推过去:“你拿这玉环,它们自然会随你心意。” 徐飞虎怀疑地看着那玉环,没有立刻收起来,戒备地看着他。 聂怀溯:“都到了这一步,我没理由骗你。” 徐飞虎立刻将玉环收起,变脸似地堆着笑:“国师哪里话,我信,自然信。” 茶粥吃了近半,聂怀溯搁下勺子道:“姜祀于你来说并无威胁,这许多年来待你也不薄,得饶人处且饶人。” 徐飞虎听懂他这话的意思,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待粥吃完,便行礼告退。聂怀溯望向窗外,细雨绵绵,行人依旧热闹,打着伞戴着蓑衣斗笠,偶尔停了也不见云散,始终阴着天。 用不了多久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都不及这几日来得煎熬。只要计划如期进行下去,用不了多久了。 “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很快……” 皇宫里,姜瑶迷迷糊糊地醒了,他昨晚做了一夜的梦,梦里不知道被什么鬼东西追着跑了一晚上,一睁眼脑仁就开始疼。他腰酸背痛,在床上艰难地打了个滚,企图用滚的方式下床,最后落得个以脸着地的下场,揉着鼻子慢吞吞爬起来,衣服穿到一半又打了个哈欠。 无月起得倒是早,只简单梳洗一番,也没涂胭脂水粉,在琴几前坐着,若有所思的模样。没有天子召见,如她这般身份也出不了宫,如眼下这般通常无事可做。 姜瑶乔装打扮去膳司领了吃食,一张嘴抹了蜜一般净说好听话,哄得那女官多给他装了两碟点心,都是她们私下里偷着做出自己吃的,不记在单子上。 无月对吃食向来不感兴趣,只草草吃了两口,剩下的都进了他的肚子。说来也怪,姜瑶觉得自己胃口向来不错,那么多东西吃进去却半点rou都没长,实在有违能量守恒定律。他郁闷地揉着肚子,心想就算没有肌rou肥rou来一点也行啊,这么瘦巴巴的像个小鸡仔一样,他都快死了啊,这点愿望都不能实现吗?他对着肚子嘀咕了半天,很是惆怅地叹气。 在这宫中实在没什么乐趣消遣,两人日常相处模式大多都是各待各的。自从昨天他们那番交谈后,无月便更不怎么搭理他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向无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又看向那琴,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她弹一曲解闷。恰巧无月也看向他,很是自然地从他脸上读懂出了无聊二字,并示意他过去。 姜瑶巴巴地过去看着他:“你要弹吗?上次那首曲子就很好听。” 无月半抱着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从背后抱着,抓着他的手放在琴弦上。 姜瑶后知后觉,不自在地企图收回手:“别吧,我以前音乐课都只能考及格分,五音不全都是夸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