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酒

    天色渐明,屋中床被凌乱,火炉忽闪着时而亮起点赤红,余温渐冷。

    她是被冻醒的,冷气无孔不入地从门窗间隙渗进来,被子太单薄。她摸索着下了床,给炉子里填了炭,劣炭冒起的烟熏黑了屋子半边墙,呛得人眼睛疼。她支起半扇窗,想要透一口气。

    冷风卷着细雪呼啸,天地间只剩下宫墙的红与雪的白。冬至后一天比一天冷,昨夜一场雪下到今早,比往年来得都早。都说瑞雪兆丰年,该是好兆头。

    她搓了搓手,才要将窗放下,忽望见一队人马从官道上行过,自北门拉出一条黑压压的长线直通向皇宫。现在分明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她却打了个寒战。

    天色灰暗,李世一身武铠守在宫门前,在他身后数十禁军排作一列。

    那长长的队伍停在他几尺外,领头的赤马上,是一身材壮硕浓眉大眼的高大男子,刀鞘尖点在马腹一侧,清脆一声响。他轻拽缰绳,马儿嘶嘶地吐着白气,前后走动,四蹄将雪踏得灰黑。

    另一匹白马上,坐着一俊美得雌雄莫辩的玄衣男子,他面如冠于,身着雪白裘衣,较之高大男子那虎背熊腰的粗壮体态更显单薄,似是要消失在这漫天风雪中。

    李世的目光在那队伍上打量着,又看向仍在马上俯视着他的高大男人。一拱手:“末将李世,见过武王殿下。”

    武王浓眉一挑,这时才瞧见他一般,道:“许久不见,李将军身子可还好啊?”

    李世道:“劳大人记挂,还硬朗。”

    “硬朗便好啊。”武王大笑着驭马向前,李世却不动,武王拽动缰绳,马吁地一声止步,白气呼在李世脸上,两鬓挂了一层白霜。

    “李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武王面色一沉。

    李世面不改色:“宫中禁兵,还请大人止步,不要为难我等。”

    武王笑呵呵道:“想是前几日的书信将军未曾收到,故而不知。太后体谅您劳苦,忠心为主,差我率兵替将军您守几日城,好让您回家陪妻儿老小过个好年。”

    李世沉默地看着他,风雪呼啸,如一尊扎根的石像。武王笑意收敛,自腰间亮出一道铜牌高举,冷声道:“此乃太后御赐,见此令如见天子。”

    李世嘴唇翕动,僵站着。冷风呼啸着卷起漫天鹅毛雪,他颤抖着,双腿弯曲,两手用力按在腿上,双膝叩地,缓缓弯下脊背。那一排禁军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随着将军跪在雪里。

    武王等了少息,才收起令牌,缓声道:“您身体硬朗劳苦惯了,可总该也要为您身后那些下属考虑考虑。再者,这毕竟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意,我若就这么回去被她知道了……唉,将军您也该体谅一下我才是。”

    李世头颅叩在雪中,沉声道:“末将,谢过太后,谢过大人。”他起身退到一旁,武铠当啷作响,声音沉闷,身后卫兵将宫门打开。武王笑着道了声再会,目不斜视,一夹马腹,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李世看着他的背影,摘下铁盔,一头灰黑的发覆了雪,转瞬白头。

    丰瑞九年,冬月十三。

    武王徐飞虎以太后姜珑之令,自其封地幽州率亲兵共十万入天钥城,同月二十日,李世李将军递交辞呈,欲告老还乡。帝未答,再奏逐准。

    垂垂暮已的雄鹰裹挟着两翼风雪,振翅而去。

    中州拓和城。

    城墙上,赵青一身漆黑武袍,从陈广手中取来长弓,反手取出一枚羽箭,侧身搭箭,青铜扳指扣在弦上,双臂一展,将弓拉得如满月般。他目光如鹰般锐利,瞄向长空,而后拇指一松,羽箭破空而去,眨眼便无影无踪,少息后,只听万丈高空之上遥遥传来一声凄惨长啸,一点灰黑旋转着在风中坠落。

    他紧绷的脸这时才有了点笑意,回身揉了揉陈广的头,道:“说好的,那鹰送你。”

    陈广两颊被风吹得红彤彤,眉开眼笑道:“谢谢大哥。”

    他们攻破封昱的那日,已经是两月前了。、

    烈日灼灼下,素来湿气浓重的封昱竟燥热得可怕,身着红狮图腾皮甲的士兵无声冲锋在前,或拉动长弓,射出一阵阵剑雨,不过百来人的封昱轻而易举便被攻破,他尾随着队伍入关,待追到粮仓时,仓里已然空无一物。

    也许是逃了,也许如哈达所说,他们也是吃人的,所以是被吃了。

    而后一路势如破竹。拓和的太守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早在几日前便溜之大吉,拓和不攻自破。可惜的是城中粮食被那太守走前毁了不少,就算如此,清点完毕后,也让赵青面上有了几分喜色。

    入城后,他遵循姜瑶的建议,先是召集乡绅百姓和和气气地谈了一番,而后再点出往日中作恶多端的几个,惩小戒立大威,以低价购入那几名乡绅的粮食,按人头分发给贫苦百姓。至于记录人口物资等繁琐之事,一部分交给白青舟,剩下一部分交由在拓和招来的那位私塾先生,两人分工合作,加上姜瑶、陈广偶尔来打下手,倒也不慢。饶是如此,一通忙下来,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待一切逐渐步入正轨时,也正好赶上快要过年。

    彼时赵青趴在桌案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散了,别来打扰。又过了一日休养回了元气,才病恹恹地从房里出来,被陈广缠着,说要讨个彩头。赵青两袖清风一身赤贫,哪里有拿的出手的物件。索性他幼时跟随母亲习武,最善骑射,再一望天,便让陈广随他去墙上。

    一切的一切,便是如此了。

    拓和一带向来是寒时少,炎热多些。再向北些的地方已经入了冬,雪都不知下了几场,拓和也只是有了些许冷意。

    黄昏时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渐渐热闹起来。而风中居然也应景地糅杂了些细碎的雪,可惜未等落地便化了,若不细看还以为是在下雨。

    姜瑶自第一缕冷风吹入拓和,便染上了个怕冷的毛病,而后没几天,又犯了懒病。此时他抱着不知从哪家走失、被他拐回来的尺玉霄飞练——也就是小白猫,蜷缩在床上打盹。那猫儿乖巧地在他怀里安睡,充当天然手炉。

    至于这过年的热闹,他自认是无福消受的。

    屋外热闹,屋中姜瑶翻了个身,将小白猫留在身后,睡得正香。风寻骨推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看着他。

    兴许是龙虎相争的缘故,小白猫对风寻骨总是龇牙咧嘴炸着毛,不肯让他碰。风寻骨对此倒是不在意,只是小白猫对他炸毛也就算了,还非要占着姜瑶的胳膊不肯走。

    他看着那只猫,内心逐渐烦躁,逐伸手去拎。那小猫醒得倒是快,睁眼便是一爪子挠在他手背上,轻而易举地撕裂了那如雪般白皙的皮肤,伤口下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近乎漆黑的浓水。那小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整只猫吓得瑟瑟发抖,哀哀细细地叫唤着,被这人拎着后颈皮,再不敢动弹。

    “唔……”

    姜瑶睡着睡着有些冷,眼未睁开,回手便要摸猫,然而触手并非是柔柔软软的小猫皮毛,而是柔柔软软的人类皮肤。他睁开眼,看见满眼雪白,稍愣了一下,无奈地揉了下这只雪白的脑袋,哭笑不得:“怎么是你?小白呢?”

    风寻骨半睡半醒地抱着他,含糊说:“没看到。”

    姜瑶不疑有他,困惑地嘀咕:“怪了,难不成是跑了?”他说着便要下床去找,风寻骨拽着他的袖子不松:“阿瑶……”

    姜瑶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说:“再睡就成猪啦。”

    他在屋里找了半天,能藏东西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一遍,仍旧没发现小白猫的踪迹,最后只得猜测或许是跑了。本就是拐来的猫,丢了也不心疼,只是有些伤感。那么粘人的一只小猫怎么毫无预兆,说走就走了呢。

    这么折腾下来,他自然睡意全无,又听见屋外噼里啪啦一串爆竹声,当即决定去走走。他洗了把脸,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只粽子,又拿好手炉,这才拉着风寻骨出门。

    大街小巷都点上花灯,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桃木,沿街叫嚷的小贩举着挂满辟邪祈福的香囊或是符包,画糖人的、蒸糕点的、卖脂粉还有各色年货的。

    姜瑶对这里的习俗不甚清楚,但估摸着也差不了多少,逐买了香囊、画了糖人、吃了糕点、抹了脂粉。嫣红的脂膏点在眉心一抹,无需再粉饰半分。他自己抹了还不尽兴,非要在风寻骨眉心也点了一个,涂成桃花的模样,而后哈哈大笑,满是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笑着笑着,忽然就愣了一下。

    “阿瑶?”风寻骨不解地看着他。

    姜瑶沉思稍许,才说:“忽然有点想喝酒……走,去看看。”

    他说着已经先迈步而去,在街巷中寻了一圈,最后停在渡口边,向船上的老者招呼:“老人家,有酒没有?”

    “哎,我这儿不卖酒。你找错人了!”

    姜瑶笑眯眯地道:“知道您这有酒,不论多少钱我都买。”

    那船夫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鼻子倒是灵,我这船里就剩一坛桃花酿,要不要?”

    姜瑶道了声好,从腰上解下银袋,也不数里面剩下多少,尽数扔过去。他满足地抱着酒坛,带着风寻骨在河边找了颗树坐下,一手开了泥封,桃香幽幽,一碗饮尽,余味绵长久久不散,毫不醉人。他连喝了几碗,还要再喝,风寻骨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你也要喝?”分明思绪还是清明着的,舌头却打了结一般。

    风寻骨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就着姜瑶手里的那只碗,将酒喝了个干净。姜瑶看着他傻笑了一阵,慢吞吞地蜷着身子躺下,脑袋枕在他腿上,眼神发木地望着天。

    细雪从漆黑的夜空中旋转飘落,无穷无尽,却不觉得冷。

    “寻骨啊……”他闭上眼,声音含糊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我死了以后,千万……唉,别来找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