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打算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总是跟在一个人身后,染着酒香的扇尖点在眉心,一颗心便诚惶诚恐,恨不得跳到那人怀里,又唯恐污了翠竹般好看的衣衫。 那人说,凡是我掺和的都成了浑水,跟着我可没什么好下场。又叹气,有些恼怒地斥责说,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他张口,却听不见说了什么。 那人便笑,扇子展开,山水草木鸟兽虫鱼,寥寥几笔黑白分明,只在角落戳了个鲜红的印,是那人的名字,燕离。 “……阿瑶、阿瑶?” 耳边模模糊糊一叠声地叫着,渐渐清晰。风寻骨那张脸逐渐清晰,就在床边看着他,眉毛皱着,抿着唇。帘子掀开,天色已然大亮,大伙来来往往脚步不停,热闹得有些单薄。 那只是梦。 可他仍回不过神,陷在那似真似幻的场景里。酒香散去,只剩下那殷红似血的两个字犹在眼前晃着,勾得他三魂七魄离了身,浮在空中冷眼旁观。 燕离。 “阿瑶?” 风寻骨扯他的袖子,姜瑶说我没事,又揉了两下额角,恍惚着穿衣洗漱出门,半推半就坐下,手中递来的汤喝了,野果也吃了,三魂六魄归了位,口腔内满是果子微涩的汁水,他回味着汤里那点rou味,默不作声,又拿了一枚果子慢慢啃。 他一身皮囊生得标志漂亮,以至于旁人看着粗鲁的行径由他做出,居然也瞧出几分斯文来。可惜才吃了两口他就啃不下去了,看陈广:“我脸上有花么?” 陈广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脑袋立刻扭向别处,眼珠却被勾住了似的转向他这边,不敢看他,更不敢看他身后,索性低头狗儿似的喝汤,汤喝完了就舔rou渣,好好一只碗硬是被他舔得比洗过还干净。 姜瑶瞧着,无端就有些寂寞。营地都是大锅饭,两两三三聚在一起,分享同一只锅里的汤。他平日里也没少和旁人打交道,吃饭时身边却空空荡荡没几个人,这次好不容易多了个陈广,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瞧着他。 他郁闷地嚼着果子,后知后觉,猜测赵青定是昨夜就和陈广把事情说了。 陈广,半大小孩一个,骤然得知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心里藏不住事,自然就想找个人好好抒发一番。而在知情人中,赵青是他的大哥,不敢放肆;白头发那个和他不熟,到现在也不知道名字,一脸生人勿进近身者死。 最后就是姜瑶,虽被敬为先生,但从不摆先生的架子,性情随和,和谁都能打成一片,自然而然是谈心首选。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任何想要接近姜瑶的人,首先要能过得了风寻骨这关。 姜瑶盯着陈广。陈广低了半天的头终于抬起一点,眼神正正好好与他对上,又向旁偏了一厘,打了个寒战,飞快起身:“我、我吃好了!” 姜瑶皱眉道:“着什么急,坐下!” 陈广扭捏着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乖得很。姜瑶哭笑不得,十分想找面镜子看看里头是不是装着什么凶神恶煞鬼神勿近的怪物,不然怎么就让这小子怕成这样? 他们这边儿虽然没什么人敢靠近,但到底怕被旁人听到。他吃完了果子,擦净了手,便让陈广同他去帐子里说话。他让风寻骨在帐外守着,进了帐便问:“你赵大哥昨晚都和你说了什么?” 白头发的不在,又是先生主动问起,陈广立刻来了劲儿,眉飞了一半,姿态又矜持下来,恭敬半分不少,开口时又嘿嘿傻笑起来,说:“先生,赵大哥也算是燕国王室呢。”他一脸崇拜:“难怪这么厉害。”又夸了几句类似的,没了词,才小心翼翼地说:“赵大哥说那晚我在粮仓里见到的都是好人……额,好怪物。他们能帮咱打仗,还不用吃粮食。” 姜瑶一眼就瞧出他还有话要说,也不点破,顺着他道:“这不是挺好?” 陈广支吾着说:“不用吃粮食,可是要吃人呐。万一,万一哪天他们不听赵大哥的话,要把咱们都吃了咋办?” 姜瑶不曾料到赵青居然对他透了这多底儿,不禁上下打量他两眼,反问道:“你是信不过你赵大哥?” “咱没有!”陈广一时激动,又丧下眉眼,“我就是担心。那怪物毕竟还是怪物,哪有那么多人给他们吃。” “外面打仗不是死了挺多?” “总有一天不会打仗,天下太平。”陈广说,“赵大哥也说过,要是他当了皇帝,就不用打仗,也不会饿死人。” 姜瑶忍不住打击道:“你家赵大哥不一定能当皇帝。再者,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就算不会饿死,也会老死。”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广有些混乱地摇头,“就是觉得怕。赵大哥有了他们,什么仗都打得赢,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兴许是他丧头巴脑实在可怜,姜瑶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会,你家赵大哥要是真不想要你,哪能和你说这些。他就是太信得过你,都快把你当儿子养了。”这话确实是真的,没有夸张。 陈广受到了安慰,却更加沮丧:“可我只会拖赵大哥的后腿。” “你还小,不用这么着急。” “我不着急,打仗可不能不急啊!”他叫着,果真急成了只红眼兔子,“我……我就是嫌弃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姜瑶看着他,心里一动,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学治国之术?” 陈广看着他,惊得舌头都要掉下来:“治、治……治国?” 姜瑶说:“只是些书本上的东西,真用起来不一定什么样。你若是有心,等他有朝一日真当了皇帝,你也可以辅佐在他身侧。” 陈广惶恐不已,连连摇头:“咱不识字,还笨,先生您干嘛不直接去教赵大哥?他聪明,用不上我扶、扶那个什么左。” “术业有专攻嘛。”姜瑶拍拍他的肩,“你先回去好好想想,自己想,别和你赵大哥说,等想好了要不要学再来找我。” 陈广没听懂他那话的意思,不过听到先生说让他先回去考虑,也犹豫了一下,点了下脑袋,呆愣着出了帐,连风寻骨盯着他都没察觉。 “阿瑶。”风寻骨走近他,低声叫了一声。 姜瑶应了一声,笑着问他:“怎么,吃醋了?”这词儿用得不是地方,但他仗着风寻骨听不懂故意逗弄他,风寻骨果真不解,又隐约猜出这话的意思,摇了摇头。他也不说话,只让姜瑶躺好,自己跨上去,两手撑在他腰上揉按。 闷葫芦一个。 姜瑶把脑袋闷在被子里,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两声,深觉自己身娇体弱起来。只是昨晚逃命时不小心闪到腰,熟知竟触发连锁反应,一把骨头散了架似的疼,简直又让他回想起跳崖后醒来的那段日子。 他一边哼唧,一边还要此地无银地解释:“陈广那小孩挺好。心地也好,做事也好,还聪明……哎!轻点轻点,疼!” 他感受到那力道小了些,便觉得新鲜。风寻骨素来都是清冷寡淡着一张脸,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在他这跟不存在似的,就算偶尔有那么一点也是自己消化,稍不注意也就去了。此时居然让他品出那么丁点怒意来,虽说算不上明显,也让他心里一痒,忍不住嘴欠说:“那小孩哪儿不讨你喜欢了,说来让我听听?” 风寻骨居然还真答了:“他身上的气味很讨厌。” 左右问不出个具体缘由,再追问下去也没意思。接着姜瑶被他翻了个身,坐在床上,小腿搁在他腿上。 姜瑶老气纵横地道:“寻骨啊。” “恩。”风寻骨头也不抬。 “等我死了以后,你想去哪儿?” 风寻骨的动作停了,抬眼看他,又低下去。 “没想好还是不想说?” “不想说。” 姜瑶惭笑一声,有点心虚:“我是不是耽搁你了?” “没有。” “真的?” “我不会骗阿瑶。” 姜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他眼下心烦意乱,往日里安慰人的手段都记不起了,道歉的话更不能说。他把腿从他手下收回来,挪坐得近些,肩靠着肩。风寻骨看着年纪小,个子却并不比他矮上多少,两人坐在床上,几乎差不多高。他叫一声寻骨,风寻骨便应了一声。 形、声、嗅、触四感中,风寻骨是形,极少是声和触,独少了嗅。从不见他洗漱,身上却几乎没有味道,偶尔沾染上也很快散去。他比空气还干净纯粹,也和空气一样捉摸不定。他无需掩饰什么,只要不想,旁人便像是瞎子一样看不见他。 姜瑶看着他,总觉得只要自己一眨眼,这人就会像空气一样散了。 “阿瑶?”风寻骨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 他睫毛既卷翘又浓密,像两把小小的羽扇,将金玉藏在眼里吝啬地不叫旁人窥见半分,又大方地只给一人观赏。姜瑶越看越仔细,越看离得越近。他脑子里无端端蹦出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来:嗅不出味道,或许能尝出来? 换在平时,他可能会在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但今天却不一样,恍恍惚惚地贴得更近了,且伸出舌尖,在那柔软、粉红色的唇珠舔了一下。触感很奇妙,rou乎乎软绵绵,却比剥了壳鸡蛋更没味道。 风寻骨却只是坐着,也许是被吓到了,也许只是还没反应过来。 姜瑶先一步反应过来,立刻拉开了距离,没事人似的笑了一下。尽管他觉得自己像个意图猥亵小朋友且成功的流氓。 “这是……”他思索着字句,“这是安慰。” 于是他就看见那两片扇羽愈来愈近,扫在自己脸上,接着唇上一软。 风寻骨漂亮的眉眼弯着,重复他的话:“这是安慰。” 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