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怀都,深秋时节,渐入寒气。才刚下过一场小雨,天还阴着,将怀都笼在单薄雾气中,其中又隐隐透着不详的黑气。

    城中有一宫,名曰万象,宫中有一殿,名曰千秋。意在千秋万代。殿内以和田玉为砖,千年红木为床,冰玉蚕丝为帐。左右两壁每三尺嵌入一青铜盏,盏不过寸深,以鲛人血为油,曰长明。

    床前立一半人高紫金炉,上攀附一条金龙,炉香镂金花纹中冉冉升起。幔帐后忽传出淅淅索索地声音,接着便是女人痛苦地长吟,从安睡中惊醒。

    “快……”幔帐后伸出一只胳膊,指尖染血般的红,五指干枯皮肤龟裂,自手腕向后,松弛的皮肤坠在骨头上,血rou凭空蒸发。如瘦骨嶙峋的人穿了不合身的衣。

    “药!快把我的药拿过来!”那声音前半句还听得出年轻,后半句便沙哑如老者。

    殿外,婢女手捧银瓶慌张跑来。她才至近前,脚下却因着急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银瓶封口松动,赤红的汤药淌了出来,来不及浸湿毯子便蒸发在了空气中。她顾不上疼,见银瓶已空,瑟缩着跪伏下身。

    那手将幔帐掀开,那是一个身体如尸骨般干枯,一头白发干枯杂乱的女人。她脸上半边苍老,眼珠浑浊无光,半边是极年轻美艳的模样。满是怒容,状若修罗。

    “贱人!”她扬起一掌扇在那婢女脸上,将人向旁掀了过去。婢女原是被拔了舌头,说不出求饶的话,只一昧地磕头求饶。

    “你是故意弄撒我的药,想要怀溯看到我这幅样子对不对?这样他就会讨厌我,远离我,你们好从我身边抢走他!你以为你是谁!也配得上?”

    女人狠狠地抓起婢女,力气大得惊人。双手掐在她脖子上,狠狠地,要掐断她最后一口气。

    一声叹息。

    “陛下。”

    她松开手,愣在原地。婢女摔在地上,不住地咳。

    殿门前站着一人,削肩细腰身形高挑,青丝如墨,一身靛蓝深衣,坠羊脂白玉环。凤眼薄唇剑眉星目,面若冠玉。长着一副生来多情的脸,目光却极深情。

    “怀溯……不、不要看我!”

    她仓皇着用手挡住脸,又意识到这双手也是如此丑陋,狼狈地向床榻扑过去,用幔帐遮掩着自己。

    “不要过来!不要看我!不要……”

    那婢女捡回一条命,跪地向聂怀溯叩首三次,踉跄逃离。聂怀溯弯腰拾起银瓶,扣紧木塞,向床榻走去,声音极轻柔:“陛下,恕臣来迟。”

    “不要看我……我好丑……”

    “陛下,”他把幔帐挑起,一腿半跪在榻上,手持一面银镜,面向她,“您看。”

    她从指缝间看了一眼。那镜中映着自己的模样,美极艳极,竟比上次照这镜子时还要动人三分。她放下手,捧过那银镜痴痴地看。

    聂怀溯两指敲了敲银瓶,巴掌大的瓶子响声清脆,竟似金铁相交,悠悠绵长。瓶上铸就的饕餮血口大张,似是从他手中吞下了什么,目中有微光隐没。

    他半是责备地道:“陛下,您怎么能忘了喝药,这可不行。”

    “药……”她呢喃自语,目光仍不肯离开银镜。她脸上那年轻的半张脸也在飞快枯萎老去,连手臂也无法抬起,声音嘶哑如破锣。

    聂怀溯将银瓶凑近,打开了木塞。那“药”丝丝缕缕与香炉中的雾气交缠,如小蛇般自她口鼻耳目中沁入。她的皮肤逐渐丰盈,变得白皙柔嫩,白发如墨染般漆黑顺滑,眼珠也不再浑浊。

    她两颊微红,轻喘着,醉酒似的瘫软在他身上,慵懒地握着那面银镜,心思却落在一旁。

    “怀溯,我美么?”

    “美。”

    她便吃吃地笑,怀春小女儿般的姿态。两手在他颈后交错,将唇送了上去。聂怀溯仰头避开,苦笑道:“陛下,此举有失礼节。”

    “礼节?”她皱眉,“这天下都是我的,失了哪条礼节我叫人去改。”

    “陛下。”聂怀溯无奈地笑,“您贵为九五之尊,所言所行皆是天命,不可儿戏。”

    姜珑松开手,板着脸说:“国师大人难得来一次,若又是些说教的话,我听够了,请回吧。”

    “臣有要事……”

    “请回吧。”

    聂怀溯无奈,只得主动探过身,唇落在她脸侧。

    姜珑气已然消了大半,嘴上仍不饶人:“如此便不失礼节了?”又放软了姿态,道:“有何要紧事?”

    “臣夜观天象,发觉西边有一颗暗淡小星,此星与另一颗小星争辉相映,似与我国国运相连,甚是奇怪。臣心中不安,便又卜了一卦,卦象上说……”聂怀溯面露难色。

    “怎么?”姜珑问。

    “此乃不祥之兆。”

    姜珑如狐狸似的眯起眼,两指绕着聂怀溯的发丝,一圈圈缠紧,松开:“依国师所见,当如何?”

    “我姜国国运昌盛,那星光辉暗淡,要不了多久便会陨落,无需堤防。”聂怀溯话音一顿,又说,“臣听闻李世李将军现驻营在中州天钥城,守明山一脉。”

    姜珑似是想到什么,说:“你担心那不祥之兆应在皇上那儿?”

    聂怀溯不置可否,道:“臣想借陛下三千兵马,去天钥。”

    “区区三千,”姜珑笑了,“若是你要,十万兵马也给得。”

    “三千足矣。”

    “准了。”

    豫州紫亭,两界山。

    此山不高,仅有几个峰尖戳出常年不散的雾,远看就是光秃秃一个黑点,覆一层不大好看的薄绿,长了几株顽强的小草,偶尔开出朵花也留不久,被白隼衔去做窝,或是被五行宫弟子拿去当药引。

    薄暮中,白鹤两翅蒙着金,自云雾中下落。

    云雾下有一座宫殿,以此为中心,木桥绳梯沿着陡峭山体纵横交错如蛛网密密麻麻向外延伸,时不时有弟子捧着卷册走过,一身墨绿青衣。白鹤径自飞入宫殿,低空掠过草药园,在一湖上收翅下落,化作一身裹白袍的幼童,披散着发,手捧一枚玉简,向湖中小亭中作揖行礼。

    亭中有两人。一人仙风道骨笑若春风,姿态恭敬。一人吊儿郎当,一脸不耐。

    仙风道骨的年轻人是五行宫宫主许芩峰,年才四十许,在修真界中也算是极年轻的。他苦笑着道:“师尊棋艺愈发精进,是弟子输了。”

    吊儿郎当的,是闻人书。

    他没什么好气儿地看了许芩峰一眼,那意思是:这都赢不了还能当你师尊吗?他不愿应,恰巧看见了那小童,便抬手召来小童手中的玉简。拿在手里才看了一眼,立刻站了起来。

    “师尊这是?”许芩峰也跟着起身道。

    闻人书不答,又将玉简细细看了一遍,皱眉。

    交州东都城外,细雨绵连。

    少年一身黑衣,孤身负剑行在泥泞中,那雨竟不能近身,泥也沾不上鞋。城墙矗立在夜色中,数道人影在垛口后探头,搭箭,开弓——松弦!

    少年抬头看向城墙上,抬手一挥。那原本射向他的数十只箭被无形的力量向旁引去,无一近身。

    雨声愈发急促。

    “妖、妖怪!”射箭的士兵指着城下大叫。

    少年微屈膝,在地上狠狠一蹬,凌空飞起,向城墙上落去,又于空中反手取剑拿在手里,下落时极轻巧如猫儿般,连剑带鞘砍在一士兵颈后,那士兵当即失去意识,盔甲重重砸在水洼中。

    远看时瞧不真切,凑近了方能看清那少年极俊美的模样。即使是在面对未知的恐惧中,也不免有士兵心道,就算是在妖怪里,这也该是只祸国殃民的狐狸。

    那少年半蹲下身,两指按在昏迷士兵的眉心,闭起双眼,许久后才睁眼起身,看向一旁意图点起火把报信的士兵。

    “……”

    火把掉在水洼里,那士兵两股战战,有水顺着腿间滴落。

    少年蹙眉,却没动手,问道:“此地是何处?”

    “……”士兵咽了咽口水,“东、东都。”

    “东都……”少年沉思,“东都可在中州?”

    雨声中,许久才有人回答说:“这里是交州。”

    “中州要向何处?”

    又是一阵沉默,方才有人颤颤巍巍地抬手,指了个方向。

    少年向他颔首道:“多谢。”

    于是自墙头上一跃而下,那身黑衣眨眼间便在夜色中了无踪迹。

    一众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似在做梦。

    中州天钥,琉璃宫。

    大殿中金碧辉煌,上座一身着华服头戴玉冠的俊美少年,目光望着舞池入神。

    那是昨日刚入宫的几名异域舞女,手脚上的金银饰物叮当儿清脆,上身只穿着抹胸,手臂柔软纤长,腰肢盈盈一握。而在这一众女子中,最引人入目却并非是舞池中的舞女,而是坐在一旁抚琴、面带薄纱的琴女。

    异域舞女虽性感奔放,但半遮半掩才更有滋味。

    他正思索着,却瞧见那琴女也看向自己,复而垂首似是羞怯,心中悄然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