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书

    风寻骨说话之所以听起来奇怪,原因很简单。他从来不说你、我、他这种人称代词。

    是阿瑶,而不是“你”。是寻骨,而不是“我”。好似在他的概念里,“你我他”这种词是不存在,或者说不靠谱、模糊不清的东西。

    姜瑶这几天也有教他怎么说话,不过没什么成效,乍一听见他如此自称,一时间居然有些感动。而后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一时大脑当机。

    水玉又称金不换。简单来说,风寻骨现在所做的,就好比把一金库的金子都摆在姜瑶面前,告诉他这些都是你的。

    风寻骨丝毫不觉自己对姜瑶脆弱的小心脏产生了多大暴击,只定定地看着他,重复那个问题:“可以吗?”

    姜瑶做了几次深呼吸,认真地看向风寻骨,道:“不行。”

    还未等风寻骨说话,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育道:“你知不知道这些玄晶有多值钱!就算不用来换钱,你知不知道这些玄晶对你的修行有多大帮助吗!你怎么能随便相信我呢!我和你讲我但凡不理性一点我就同意了!你都能被我骗到倾家荡产你知不知道!还有不要仗着没人看见就随便堆好吗!这很宝贝的!万一被谁发现拿走了你还笑得出来吗!你还笑!你……”

    他卡壳了。

    风寻骨他他他!他笑了。

    立若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纵然千金不换完美无瑕的珍宝,终归还是一件物。浮雕美人千年容颜不改,纵然被世人赋予、赞颂,死物一件。若是笑,便只是笑,若是哭,便也只是哭。

    而人不同,喜怒哀乐恨别离,桩桩件件千变万化。

    直到此时此刻,姜瑶才恍然,风寻骨的的确确是活着的,而不是块木头冰块雕成的偶。

    笑若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他眉眼间仍带着几分余韵,连声音也轻快了几分:“那说好的,阿瑶会带我一起。”

    姜瑶毫不犹豫:“自然。”

    如果说先前还会有些犹豫迟疑,那现在基本上是想都不必想。没办法,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风寻骨心情似乎不错,左右看了一周,在一众玄晶中拾起一块,在掌心转了一圈,向上抛起——只一眨眼间,晶石的棱角便被打磨平滑,成了一块半透明的椭圆石头。接在手中时,一端已然被红绳穿过,还打了个结。

    他把玄晶待在姜瑶脖子上,绳子的长度刚好让晶石坠在小腹处。

    “给小宝宝。”

    姜瑶:“……”

    不提这个咱们还能做朋友!

    ……

    兖州康阳。

    烈日灼灼,黄沙扑面。

    城下尸骨遍野,与烈日之下曝晒,尸骨已干。一眼望去,尽是残破战旗折戟箭围。一人手持断戟靠立于城墙之下。此人身着软甲武袍已然破烂,血痕遍布。尽管已多日不得饱腹,手脚无力,却不难看出其身材也曾魁梧。血还未从盔甲下流出便干涸,半边脸被血混杂着尘灰糊得严实,口干唇白,犹如狱中厉鬼。

    他守住了。

    灰白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将死的无力感攀上脊背,眼中渐渐无神。黄沙越过这具无名将士的尸身,越过城墙。户门紧闭,一片寂静。

    一座死城。

    日光渐暗,黑云遍布,似有雷声阵阵,电光若现。

    堆积如山的尸骨中,一只手伸了出来。

    已死之人睁开漆黑无珠的眼眶,用断了半边的手掌拿起染血的战旗,支撑着站起身,茫然地四下张望,寻找不知掉落在何处的半条腿。

    咔嚓咔嚓——更多的手伸了出来。

    如此堪称诡异的景色中,一黑袍人不知何时矗立于城墙之上,目光淡漠地望着这一幕。

    那些尸首或穿皮甲或着布衣,生前打得你死我活,此刻却像是看不见彼此似的,无头苍蝇般四处找寻自己失去的部分。

    吁——!

    刺耳的哨声自寂静中荡开。那些尸体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整齐地向上望去。

    ……

    是夜,月细如芽。

    山林荒野中,一簇火堆烧得旺盛,几根木棍交叉绑在一起,上架着一根被削得尖锐的木棍,穿着一块肥得滴油的rou块。

    姜瑶一面搓着手取暖,默默咽了咽口水。

    自山谷里出来至今半月有余,他已经连吃了不少日的果子菜叶,好不容易见着只兔子开开荤,要不是顾忌寄生虫,生吃的心都有了。

    哦,风寻骨倒是想生吃来着,被他拦下了。

    他语重心长地教导:“既已为人形,那言行举止便要像是个人,只有野人才会生吃。”

    风寻骨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暂时是把rou放下了,又听他的话生活架木头,把rou削成片穿起来烤。

    rou片略厚肥瘦相间,时不时翻个面,边缘烤至微焦,滋滋滴下油来。他目测火候差不多了,便从怀里取出装着石盐粉的小瓶,撒一点在上面——这可是他和那个jian商用半块玄晶才换来的这么一瓶!不过为了吃,忍了。

    风寻骨嗅了嗅味道,眼睛一亮,登时把目光从姜瑶身上移到烤rou上。

    姜瑶把rou取下来吹凉,先是咬下一丝,在口中细品。rou片入口微焦,油而不腻,石盐味道微涩,但也还在他忍受范围内。

    总结,差强人意。

    这边儿,风寻骨也拿着一串,瞧见姜瑶吃了一口,便也有样学样咬了一口。

    姜瑶正在心里总结烤rou的种种改进之法,一抬眼看见风寻骨直接上手抓着rou片,两颊微鼓,嘴边一圈油光,目光发亮。

    他一时间哭笑不得,说:“以后带你吃更好的。”

    风寻骨咽了rou,才想要说话,突然站起身,瞳孔缩成竖长的一道,望向身侧的密林。

    木柴噼啪弹出火星,轻风拂过,树叶婆娑沙沙清响。

    风寻骨瞳中隐隐有金光流转,面若寒霜,厉声道:“出来。”

    姜瑶皱了皱眉,才想问他是不是紧张过头了,却自身后听见一道声音:“别这么戒备嘛,我们可不是敌人。”

    话音才落,风寻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银白长枪,骤然此处,枪尖悬停于空,距说话那人的眉心不过半寸。

    来着一身素雅长袍,足踏一双草鞋,手持折扇肩挎药箱,头戴一草帽,扮相古怪不伦不类。于火光映照下,那张脸倒称得上和善二字,眼尾微垂几分,面上带着几分笑意。此时双手高举,一脸无辜。

    风寻骨原可以一枪刺下,却顾忌着姜瑶没有下手,冷声道:“滚。”

    那人摸了摸鼻尖,干笑了两声,说:“滚是可以滚,能不能分我点干粮?”

    风寻骨面色愈冷,才要动手,一直被晾在一旁的姜瑶站起身向风寻骨道:“先把枪放下,没事的。”

    风寻骨扫了一眼那人,手中长枪徐徐化作荧光没入腕部,化作一枚银色鳞纹。

    那人这才注意到姜瑶,脸上笑得像是朵花般,自来熟地向他一拱手道:“在下闻人书,敢问小友尊姓大名?”

    这人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仙风道骨的气质,但方才种种表现已经让姜瑶确定他不是凡人,况且面对风寻骨的杀意依旧淡定如常,这可不是一般修道者能做得到的。听说凡界也有不少散修,说不准这位也是其中之一。他思及此,坦然道:“姜瑶。”

    闻人书赞道:“君子如玉,温润而泽,好名字。这位小兄弟呢?”

    风寻骨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姜瑶便道:“他叫风寻骨。”

    “风寻骨……寻骨风,通络镇痛。以药为名,有趣。”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两句,才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道:“姜瑶小弟,你们可还有多余的干粮,能否分我一些?”

    姜瑶一怔,道:“包裹里是有些馕饼……”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风寻骨把包裹抱在了怀里,气闷地瞪着他。

    闻人书倒也不气,笑呵呵地道:“自然,我也不会白要你们的干粮。”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捏住了姜瑶的手腕,嘴角笑意一顿,登时面色肃然。

    随即侧身闪过刺向他胳膊的一枪,退开数步之外,笑道:“有趣。”

    姜瑶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还算平坦的小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