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兴许是怀崽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过刺激,一不小心刺激过头了。以至于他在洞中一连休息了几日仍有些没缓过来。只觉脑子像是上了锈的齿轮,勉勉强强咬合在一起,一动就吱呀吱呀地掉渣。 他大多时候都在睡,醒来时也不怎么爱说话,拿着风寻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果子和草叶吃,吃饱了便对着石壁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不到一会儿便再昏沉着睡过去。 某天他睁开眼坐起身,习惯性地向一旁伸手,抓住一只果子,在嘴边咬了一口。汁水在口中炸开,苦得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神色一阵恍惚,这才回过魂儿似的,稍愣了片刻。 他向一旁的风寻骨说:“我想出去走走。” 这几日相处中,他渐渐摸准了风寻骨的性子。这人对他好得堪称诡异,却让他提不起防备,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来二去关系也稍近了几分。这人性格耿直,不适合再用从前对陆子凌文绉绉的那套,有什么话最好直截了当地说,不然他听不懂还要再解释,麻烦。 风寻骨并未说话,只默默给他更衣,又换上靴子。 那身袍子淡青如竹,锦缎暗纹,料子用得极好,做工也精致。尺寸合适不差分毫。 ——君子如玉,君子如竹。 风寻骨站在石头后为他梳头,道:“前几日出去同人换来的,可还合身?” 姜瑶沉默了一下,才道:“多谢。” 风寻骨道:“不要说‘谢’。不管、做什么,都不必说。” 他皱着眉,努力集中注意力,把纷乱如同麻线团的思绪一一归拢。缓慢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风寻骨梳头的动作停了一下。 姜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兴许是我做梦做糊涂了。” 风寻骨并未在意,问他:“阿瑶梦到了什么?” 他想了想,苦笑说:“好像是个噩梦,记不清了。” 其实还是记得一点的。 梦里他似乎是在同人喝酒,一群人喝得兴起,勾肩搭背开始耍酒疯,那些人面目模糊都看不清样子,声音也是模糊着的。才在廊中走了两步,迎面撞上一人,天旋地转。 一转眼,他又在同人喝酒,只是这次看得清了,是魏年和阿七他们。 确如魏年所说,他喝醉时干了不少蠢事,说的话颠三倒四,做的事儿也颠三倒四。伸手掀开银白面具,清楚地瞧见上面的疤,阿七一脸怔然,骤然醒了酒,几乎要哭出来似的。 “阿七姐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他这话说得无比认真,而后笑得像个傻子。 月色如霜,夜凉如水。 那双漆黑的眼映着粼粼波光、星河璀璨、皎洁白月,映着漆黑夜色中星星点点的光,亦映着一个他。 他伸手去扯着那人的脸,嘀咕:“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一些。别总板着脸啊,不好看。” 那人便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又一转眼,是他站在断崖上,身下万丈深渊。黑红交织是夜,雷火交织是昼。 醒来时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好似又死了一回。 前尘往事如梦。既然是梦,忘了也好。 …… 谷中地势平坦,最凹处有河流蜿蜒而过,逆水而行,草木渐稀多有碎石。 他找到据说是自己掉下来的地方,仰头向上望去——两边陡峭岩石夹一线天,正值晌午,云雾散开些许,让他稍见了几分光亮。 他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看见一丁点断崖的边儿,暗自咋舌——这高度跳下来别说活下来了,不摔成rou酱都是奇迹。他四下走了一圈,未曾寻到原本放在怀里的那几样东西,有些沮丧。 风寻骨一直跟在他后面,此时便问:“阿瑶在做什么?” 姜瑶正蹲下身翻开一块石头,头也未抬说:“没什么。你救……接我回去的时候,我身上可还剩下什么?” “阿瑶说的可是这个?” 姜瑶闻言抬头看去,见风寻骨手里拎着一根红绳,红绳下面坠着半块玉,色泽青莹质地浑厚,上有祭文。显是藏着原主身世之谜的那块。 他把玉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问他:“只有这个?” 他记得跳崖前自己怀里还有一块陆子寒给的玄晶。这东西算是修真界的通用货币,据魏年所说,凡界一般称其为水玉,现代说法则是水晶,也就是石英。因其内蕴灵气,于修行有益,就算不是求道者,留一块贴身放着也有不错的滋养效果。一块尚好的水玉往往有市无价,千金难求。简而言之,很值钱。 风寻骨皱着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问:“很重要吗?” “也不算太重要吧……”姜瑶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这身衣服,迟疑地问他:“你拿什么同人换的这衣服?” 也是他脑子不好使,居然现在才回过弯来。货币说到底也是以物易物,既然风寻骨能同人换到这身衣服,就证明他身上有和玄晶差不多的东西。既然如此,也不必心疼那块玄晶。 风寻骨想了想,道:“这次是石头。” 这次是石头,也就是说交换了不止一次? 姜瑶想到此处,便追问:“什么石头?” “白石头。” 风寻骨一面说一边伸手进怀里,拿出一块石头。那石头也就手掌大小,表面遍布棱形凹凸,于日光下折出七彩之色。 风寻骨看了一眼姜瑶,说:“阿瑶喜欢石头?” 姜瑶默默扶额:“这是玄晶。” 风寻骨:“阿瑶喜欢玄晶?” 姜瑶忍住小鸡啄米的冲动,十分矜持地点了一下头。有谁不喜欢钱吗?那可是钱啊! 风寻骨眨了眨眼睛,毫不犹豫地把玄晶递到他面前,道:“给阿瑶。” 饶是姜瑶这么爱财的一个人,都被这人的单纯给刺激得良心一痛,忍不住道:“你知道玄晶是什么吗?” 风寻骨摇了摇头,直愣愣地看着他,等着他给自己解释。 他想了想,说:“这么说吧,只要玄晶够多,你想要什么都能换到。” 风寻骨理解了半天,问他:“什么都可以?” “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姜瑶有些心虚地补充说:“要价值相等才行。” 风寻骨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放下手,看起来有些沮丧。 姜瑶下意识地想伸手揉揉这人的脑袋以示安慰,手抬到一半反应过来,改成拍了拍这人的肩膀,问:“你是有什么想换东西换不到?” “……恩。” 姜瑶笑着安慰道:“可能一块玄晶是少了些。” “还有很多。”风寻骨说,“可是所有的石头加起来也不够。” 姜瑶一时间不知道该羡慕这个“还有很多”,还是该吐槽这孩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绝世珍宝。 他想了想,道:“那你在和那人商量商量,万一人家觉得可以换呢?” 风寻骨抿了抿唇,琥珀色的眼瞳微微泛起些光来,一言不发地牵起姜瑶的手,转身便走。姜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他牵着走了两步,忍不住问:“这是要去哪儿?” “去商量。” 他登时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要拉着他帮忙去砍价? 不过说起来,自从遇见风寻骨,他这几日来都未曾见过其他活人,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小期待。 可他们走的路不太对,不仅未向外走,反而两边道路愈来愈窄。直行至一处石壁裂缝前,他跟着风寻骨走进去,还未等眼睛适应黑暗,却见一束幽光无声燃起,霎时光芒四射,让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这些都给阿瑶。” 他听见风寻骨如此说。而后缓慢地,睁开眼睛。 那是玄晶。 堆满了一整个山洞,数不清的玄晶。 它们折射着来自风寻骨掌心的光,璀璨而耀眼,不知收敛。可它们又都因为那光源的主人而失色。 ——银白如雪,璀璨似金。 他在心里将这八个字又念了一遍。 世间珍宝繁多,或珠玉或绫罗。然而当得起千金不换这四个字的,唯眼前这一人而已。 风寻骨于璀璨光芒中望向他,仍是那副平淡似水的脸,却罕见地有些犹豫,略停顿了稍许,才道:“都给阿瑶的话。可不可以带我走?”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