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酥糖

    陆子寒伸手一引,道:“坐。”

    姜瑶阖上门,依言坐下。他后面还疼着,不敢坐实,只搭了个边儿。

    陆子寒手捧一白瓷茶杯,神色一如既往地平和,淡淡道:“今晚月色不错。”

    他望了一眼窗,那月亮本应是璀如银盘,眼下却蒙了一层绯红,最诡异的是,今日并非十五,那月却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半点不缺。他隐约觉得这月亮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不过看陆子寒淡定如常,莫非红月是这个世界的常识不成?

    还未等他深思,企图从原主的记忆中找出点线索,便又听陆子寒道:“你做得很好。”

    不说还好,被他这么一提起来,姜瑶下意识地便扶住了腰,某处还涨疼着,加之小腹——也就是人称丹田的位置,似乎是跑进去一团热气,时不时冲撞两下,倒也不疼,只是有些发胀,莫名让他有种自己怀上了的错觉。

    不等他谦虚两句,陆子寒便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一直都想去凡界?”

    这事儿除了陆子凌基本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也不掩饰什么,坦然道:“原本是。”

    陆子寒抬首敲了他两眼:“现在呢?”

    他干笑两声,道:“我想先问问我还能活多久。”

    “原本三五年应当是有的。”陆子寒话音稍顿,才继续道:“现在么,一年半载勉强了。”

    打了个四五折,比预想中的好些。

    早在陆子寒给他那本小册子时,他便知道该有这么个结果。

    所谓双修,自然是要修为相近,真气相通。他与陆子凌修为不对等,真气不相通,鬼才信能修得到一块去,这也就能骗骗陆子凌那单纯孩子了。而他所做的严格来说也不算是双修,毕竟他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个鼎炉。

    鼎炉这个词儿其实有些骂人的意思,类比于上一世的“婊子”一词,修真界通用。

    就好比双修通常都是一男一女,鼎炉也通常也是较为弱势的女子来担任,配以特殊的功法,能让与其双修的另一半获得莫大的好处,平白增长修为。所以也因此形成过一条黑色产业链,类比上一世的拐卖妇女儿童。算是邪门歪道一列的。

    被使用过的鼎炉一般下场都比较惨,要么折损修为要么折损寿元,或者两个都折。他没什么修为能折,只好折寿。

    这一点陆子寒倒也没有瞒着他,一早便告诉过他后果。

    姜瑶沉思片刻,又问:“少主他知道吗?”

    陆子寒反问:“你希望我告诉他吗?”

    他赶忙道:“不必,这样便好。他救我一命,我还他半条。算来算去我还赚了,哪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

    陆子寒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看得开。”

    姜瑶笑了笑,没说什么。大约死过一回的人都会有两种心态,一是更加怕死,二是更不怕死。他一直都是前者,偶尔是后者,比如现在。肚子里那团热气又在乱撞,直让人觉得口干舌燥,他连斟了两杯茶饮尽方才缓解了几分。

    陆子寒这时候便说:“你想问我什么?”

    他的确有一肚子疑惑没解开,正犹豫着怎么开口,此时倒也不客气,道:“我失忆这件事儿,您知道多少?”

    陆子寒道:“我猜和你中的蛊有关。你觉得呢?”

    这人回答得十分坦诚,姜瑶略一迟疑,反问他:“您就不怕我是魔修派过来的细作?”

    平心而论,这个问题问得很作死。而陆子寒给出反应也很简单,只是略带不解地望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楚明白地传递过来这么一个意思——就你?

    姜瑶嘴角一抽,咳了咳嗓子,接着之前那句道:“我今日去暗牢时,见过那位中蛊的弟子。他似乎和我一样,也不记得许多事情……”

    陆子寒突然道:“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陆子寒未做回答,转而道:“这世上总有些人生来便与旁人不同,只是有些不同比较显眼,有些比较不起眼。就比如陆子凌,他是显眼到晃眼的那种,再比如你。”

    姜瑶不禁一愣:“我?”

    “对。”陆子寒点头,说:“陆子凌天生异火,至情至性,本不该生在我凌霄中。你可知是为什么?”

    姜瑶立刻想到胡蝶同自己说过的那些,反应过来:“因为凌霄只修绝情道?”

    “胡蝶同你说的倒是详细。”陆子寒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未入内门,许多事情都不清楚。筑基以后,求道者所面对最难的阻碍,并非是增长修为,而是心魔,也就是七情六欲。绝情道修为增进虽慢,但突破心魔亦是不难。而纵情道么……金丹以后,大多都走火入魔成了疯子。下蛊之人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能让中蛊者言听计从,成为傀儡。”

    姜瑶点点头表示明白,但还是不太明白陆子寒为何要同他说这些。

    陆子寒看向他,似是解释:“陆子凌一直受心魔所困,月满时更是如此。”

    姜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略一斟酌,道:“您莫不是想说,之所以让我同他双修,是因为我天赋异禀,能克制心魔?”

    “只是个猜测。”陆子寒不置可否,“你不受蛊物所控,自然不会因为蛊而失忆。不过对那人来说,这就成了隐患。那人又想留你一条命,又不想暴露自己,便只能用别的法子……至于那法子是什么,倒不重要了。”

    屋内一时沉默。半响后,又听陆子寒感慨:“满月时能如此悠闲,真是难得。”

    姜瑶皱了皱眉:“今日不该是满月吧?”

    “天生异象,福祸难料。”

    他才想追问下去,却见陆子寒食指竖在唇边,心里骤然一跳,闭了嘴。

    陆子寒双手捧着茶杯,又恢复了原本的姿势,面色如常:“你可以提第一个条件了。”

    姜瑶摩挲着白瓷茶杯,一时间心情复杂。思忖着道:“待事情办完了,我能否一直留在院里?”

    陆子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姜瑶愣了一下,隐约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没再说话。

    陆子寒又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凡界么,待事情办完了,我向长老通禀一声,你随我下山便是。”

    “多谢。”姜瑶笑了笑,又道:“这第二件事我虽未办,可否斗胆提前向您说一声?”

    陆子寒略一斟酌,点头道:“可以。”

    ……

    这一夜,一直都在叫嚷着的那个声音终于闭上嘴,在从未有过的宁静中,陆子凌难得睡了个好觉。半梦半醒间,他眼睛还未睁开,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抱住姜瑶,可胳膊摸索了半天,只摸到冰冷的被褥,睁开眼,身侧空无一人。

    他猛地冲床上坐起来,慌张地四下望着。屋中事物一眼便能望尽——没有人。

    他低头打量自己,床榻之上被褥干净,身上的衣衫也规整地穿着。所以……昨晚只是个梦吗?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在舌尖触碰到嘴角时愣住了。昨夜那个地方被咬了一口,而现在伤口还在。

    不是梦!

    他翻身下床,顾不上施法,扯起外袍就要向外走。

    也就在这时候门开了。

    姜瑶才推开门,便看见陆子凌披着外袍正准备走,还未等他开口说点什么,这人便直接扑了过来,直撞进他怀里,脑袋埋在他肩上,胳膊抱得极紧,几乎让他有些喘不上来气。

    “我以为你走了。”

    这句话听着分外委屈可怜,姜瑶一时失笑:“少主,太紧了,你先松手。”

    陆子凌的胳膊松开一点,仍抱着他,闷声道:“你不许走。”

    姜瑶笑着点头,说:“好。”

    陆子凌这才松开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窘迫地咳了咳嗓子。姜瑶伺候着这人穿衣洗漱,一面梳着头,听见这人问他:“疼吗?”

    姜瑶稍一愣,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如实道:“方才用过药,已经不疼了。”

    陆子凌沉默了一会儿,说:“下次我会轻一点的。”

    他借着铜镜看见这别扭孩子一脸认真内疚,感动的同时也忍不住想——假如有下次的话。

    他梳完了头,才想起什么似的,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油纸包,说:“方才去伙房,瞧见任老又做了一些……”

    那是一包勉强可以出师的豆酥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