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
姜瑶搁下毛笔,拎着宣纸一角抖了抖,几行大字宛如狗爬一般。再看了看一旁的魏年,一脸欲言又止。 魏年安慰他:“多练习会好的。” 姜瑶干笑两声,有些尴尬。又看了看那几行字。问:“山外的人都用这种字么?” 魏年想了一下,摇头说:“不一定。据我所知,七国中燕国用的文字就不同于六国,虽然看着相似,但形意却大不相同,读法也怪异拗口。据传曾是大洪水前所用古语,孰真孰假无从辨别。我么,曾有幸学过一二。莫非姜兄弟对这个感兴趣?” 姜瑶没想到自己随口一个问题居然得到了这样的答案,立刻道:“这个你也能教我?” 魏年面色惭愧:“我也只是略懂一二,你若想学,我自当倾囊相授。” 姜瑶连声道谢,又想起什么,在席上微微坐正:“魏兄方才说的‘大洪水’,是什么意思?” “上古混沌。元气鸿蒙,萌芽兹始,逐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乃孕中和,是为人也(注1)。因人不敬天地畏鬼神,故天降洪水滔滔……”魏年下意识地顺口念下来,又笑了两声,不太好意思,“只是凡界的一些传说,当不得真。” 姜瑶不置可否。这说法很像是西方的诺亚方舟或者天朝的女娲补天,只是古代智人对自然的畏惧与神化……不过在这个世界里,这种传说很可能真实发生过。 他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又同魏年聊了两句,便将注意力放在练字上。重点是握笔以及用力的方法。对于没有学过怎么写字的人来说,接触新鲜事物总会学得很快。但对于姜瑶来说,一直以来都习惯握钢笔和圆珠笔,仅改正姿势就是个不小的难题。 就连魏年也觉得奇怪,不管纠正几次,姜瑶的姿势总会偏那么一点,而偏的这么一点落在纸,文字便愈发扭曲难以辨认。反倒是所谓的古语姜瑶学得很快。 不同于规规矩矩的方块字,古语的笔画狂放犹如草书,说是文字更像是在画画,这也就让人判断不出来好坏。 魏年在一旁道:“古语又被称为祭文,是大洪水前古人刻在鼎上用来沟通天地的文字,只有被万民认可赞颂的人皇才有能力借此感召天道、占卜国运,故燕国举国上下但凡开蒙识字的孩童都能学习,只是不知道灭国以后,这文字有没有被保留下来……” 姜瑶见他神色失落,便安慰道:“正所谓一饮一啄自有定数。再者,这文字被你学得又教授与我,也算得以延续。” “说得好,是我太肤浅了。”魏年精神了一些,便愈发卖力地教他。 姜瑶……有点后悔安慰他了。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黄昏将至,姜瑶揉着手腕,不顾魏年尚在燃烧的授业之魂,逃也似地出了门。若真要像魏年所说,不写好字不放人,他估摸着自己是要老死在书房里——这当然只是夸张的说法,现实一点来说,在他老死之前会先发疯。 真是让人畏惧的热情啊。他由衷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想着最近是不是应该少和魏年见面比较好。 他一路神游天外全凭本能认路,直闻到了花香听到了流水,下意识地敲了门,才发觉不对劲。抬眼一看,这是陆子凌的房间。 想了想,他穿越这么久,在外门的住处睡过,在柴房睡过,在陆子凌房间睡过,唯独他自己的房间只睡了一次——还是喝断片白天睡的,也难怪夜色将近,他最先想到的不是回自己的房间。 姜瑶一时间心情复杂,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口嫌体正……啊呸,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自己最近是不是有点入戏太深了?虽说为了小命着想是要谨言慎行,但也不能忘了自己的目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他有机会见到陆子寒这一点上。 黄昏已逝,半边星幕半边鱼白,圆月浮出,半透明着犹如薄冰。 他才要上床睡觉,掐指一算,想起来今天刚好是要吃药的日子,逐掏出胡蝶给自己的拿瓶固元丹,倒出一粒咽了下去。 …… “那药有问题。” 居室中,白衣男子双目闭合,桌上摆一三脚香炉,雾气幽幽,显是在凝神静修。骤然听得这么一句话,双目睁开,皱眉侧目。 胡蝶神色惶恐,垂首半跪,额角冷汗滴落,道:“向您汇报以后,属下总觉得内心不安,便去了一趟药司,仔细排查近日炼制过固元丹的房间,而后找到了这个……” 她取出一枚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漆黑粉末。 “这是从其中一间炼丹房中所得,固元丹炼制后留下来的药渣。” 陆子寒手掌轻抬,那纸包便浮于半空,飞入手中。薄雾似的真气自他掌心蔓出,将药渣包裹在内。刹那间,rou眼难辨的漆黑雾气从药渣中分离出来,眨眼便被真气消融殆尽。他皱了皱眉,五指握拳,再展开时,掌中已然空无一物。 “先前少主让我为姜瑶治眼时,便提过是因魔气逆行所至,故而属下并未多想,但现在想来,恐怕不仅仅是这样。”胡蝶语气顿了一下,咬了咬牙,“属下以为,他身上极可能被下了蛊物。” …… 姜瑶闭着眼平躺在床上,默默等待那个都比他自己家熟悉的梦境。奇怪的是他躺了快半个时辰,脑子却依旧清醒得不得了,半点睡意也无。 这……算不算是他穿越以后第一次失眠?还是说他已经喜欢被陆子凌抱着才能睡着了?不不不!这个可能性未免也太惊悚了点,不如说他自己一个人睡不着更合理。 他在开始在心里数绵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二百三十七只……” 月光自窗外映照着屋内,如霜如雾。姜瑶半张着口,未说完的字节无声地消失在唇边,自喉咙中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咽和低吼,他瞪大了眼睛,双目毫无焦距地望着半空,身体蜷缩起来像是虾米,双手环抱。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开进了电钻,又像是在里面装了个风扇,不管不顾地调成最高档。心脏跳动的声音愈发清晰,血管踩着鼓点似的,一下、又一下。伴随着每一次心跳,电钻便钻得愈深,扇叶转得越快。 这痛楚毫无准备骤然而生,毫不留情,像是活生生地要将他吞噬。意识仍是清醒的,所感受到的痛楚便不加半点怜悯。 ——人类所能承受的最极限的痛苦是什么? 他连分神去思考这个问题也觉得勉强。 ——他会死吗? 作为“姜瑶”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像是被人遗忘的幽灵。 浓重的铁锈味自舌尖蔓延。比起脑浆被搅碎的痛苦,咬破嘴唇竟然让他觉得“愉快”。这种“愉快”的滋味让人上瘾,他把手腕收到嘴边,牙齿没入血rou。 从血管里分离出的体温浸染了床榻,视线愈来愈模糊。身上的伤口越多越痛,那让人发疯的痛苦便越模糊,越小。 ——只要死了就可以了。 这个念头骤然而生,占据了他的所有想法。 只要死掉就可以逃避这种痛苦……死亡……只要死了就可以了…… 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撑在床榻上的双臂血rou模糊,十指鲜红,指缝间满是血rou残渣。这双手臂已然撑不住他的身体,力气耗尽,意识涣散。扑通一声,他从床上滚了下来,像是断了线的人偶。 好冷…… 是错觉吗? 在濒死的刹那,回光返照似的,他清醒了那么一点。 模糊的视线中,月光落在身上,与鲜血混杂在一起,是诡异的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