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龙楼内范,辅成元良之德;凤邸中闱,克谐乐善之美
宣英出嫁前,沈夫人亦曾对她传授过做人儿媳的经验,无非是少说少做,多看多听,摸清楚丈夫和婆婆的脾气前,切勿自行其是,更忌讳一意孤行,逆着他们来。 虽然这几年间,宣英的父亲位置稳固,颇受皇帝倚重,她也时常初入宫闱,确定了准太子妃的身份后,宣英和皇后,太子两人更多了几次见面,算是有所了解,可沈夫人仍旧忧心忡忡。她相信宣英的智慧与城府,却免不得担忧她的未来。 宣英好生安抚了母亲,拜别家人,进入东宫,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艰难。皇后则性情宽和温柔,新婚第二日,宣英起来便得知帝后将拜见的时辰定在了上午而非清早,太子则早早吩咐人准备膳食。 夫妻二人从前见面说话,未曾有半分逾礼,新婚之日又精疲力竭,此时才是第一次真正对话。太子颇为简洁随意地交代了东宫人事,连自己的习惯与交际也一并说明,随后又正式将内宅之事委托给宣英,显而易见对妻子的尊重与期待。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成为良佐,共同承担责任的妻子,宣英也不推辞,细问几件自己疑惑的事情,又问自己是否应当勤往内宫问安,侍奉在皇后身边。 做人媳妇,总免不了侍奉婆母的义务,尤其太子妃,为太子在内宫,命妇面前营造良好形象也是应该的。女有四德,莫过于贤,而贤就意味着孝。太子妃的德行代表着太子,更何况太子是正宫嫡长,宣英是诸皇子妃中第一人,自当作为表率,才能无可挑剔。 她自信能够做好,只是仍需太子的提点,掌握分寸与关窍。 只是宣英入宫没多久,皇后就再次有孕,情势又变得不同。距离皇后再次生产已经过了快五年,他的身体一向很好,这个年纪的许多民间妇人也确实仍然会产育,然而,皇帝还是很紧张。因为他的紧张,整个宫里都颇为谨慎小心。宣英也养成了无事就前去陪伴照顾皇后的习惯。 然而,众人都不知道的是,诊出身孕的时候皇帝就在旁边。因为cao持太子婚事等缘故,瑞香一直觉得不大舒服,但他只以为是疲惫,并未当一回事,何况他每次初有孕的时候都没有明显的征兆。 瑞香是已经放弃了继续生下去的念头的,然而他也来者不拒。只是无论御医还是他的丈夫,表现都很奇怪。皇帝以一种颇为锋利的眼神怒视御医,脱口而出:“不可能!” 御医则趴在地上让瑞香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又颤抖着保证:“万岁身体强健,脉象更是有力,这一胎必然无碍的。” 然后就是翻来覆去的背医书,弄得瑞香头昏脑涨。或许是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的缘故,一时间瑞香甚至觉得自己脆弱许多。皇帝见状也早已反应过来,急忙哄他去休息。瑞香早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然而要他吐露实情并不在一朝一夕,他也就放过了对方,由着他避开自己去找御医的麻烦。 给皇帝开药的御医很倒霉,就是诊出皇后再度有孕的御医。但最先知情的好处是皇帝私下再度召见他的时候,他也已经想好了解释的言辞。 “陛下熟读医书典籍,自然知道若要万无一失,则必然损害身体极甚。臣研制药方时,因不敢损伤龙体,所以药效上自然无法确保……没有漏网之鱼。而陛下身强体健,气血健旺,故而……故而……能再度令人有孕。”自然,他也知道皇帝最担忧的事什么,又急忙保证自己并不是在皇后面前撒谎安抚:“从脉象上来看,万岁与胎儿俱都无恙,若仔细照料调养,必然能够平安生产!” 毕竟年纪上去了,产育之事便需要格外精心,只是皇后确实身体康健,又从来调养精心,还生育过数个孩子,这都是很好的基础。御医已经让皇帝震惊失望过一次,断然不敢再给出任何坏消息。只是他也不敢开口就保证一定能平安,还是强调了调养照料的重要。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扶额:“你确定?” 御医的九族性命大概就系在这三个字上,他立马磕头如捣蒜:“臣不敢欺君!” 其实那药用之前他就期期艾艾提过并非万无一失,但谁能料得到五年后居然就有了漏网之鱼?叫御医真的下狠手绝育他也是不敢的,万一皇帝后悔了呢?到时候调配药物的他就必然会成为皇帝的出气对象。 简直是左也是死右也是死。 皇帝不再说话,沉默了片刻,道:“把那药再制一遍拿来。” 御医大惊,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狠狠一咬牙,俯身领命。 “至于皇后……就由你和许王二人一起照看,若有不妥……”这话并没有说完,但威胁的意味已经淋漓尽致。许王二人是皇后用惯了的,加上一个他大概是方便日后追责。为了拯救全族,御医也必然豁出性命好好照看皇后身体。 他冷汗淋漓地领了命,腿软得简直站不起身,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退出殿外的。 皇帝又到了瑞香身边看他,见宫人女官正轻手轻脚重新陈设殿内,瑞香则无所事事地坐在榻上吃一盏栗子羹,他先伸手试了试碗的温度,又蹙眉:“不想吃就不要吃了,放凉再吃下去对身体不好。” 瑞香就把小碗放在他手心,轻声抱怨:“又不是第一回了,还这样紧张……” 也不知道是在抱怨身旁侍奉的众人,还是抱怨皇帝。 栗子羹甜腻顺滑粘稠,棕褐色冷却下去就格外难以下咽。皇帝转手将小碗放在案上,轻轻把手盖在瑞香的小腹上,浑身紧绷的冷冽气势这才慢慢放松,他轻叹:“命里有时终须有,这个一定是女儿。” 瑞香握着他的手,轻轻笑了:“好吧,一定会是的。” 两人在这里说话,殿内其他人自然极有眼色,轻手轻脚地迅速收尾,又退了出去。瑞香这才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不曾问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今天却是不问不行了。你从来都没有大喊大叫过。” 何况还是听闻妻子怀孕后大喊不可能。 皇帝早知道他熟悉自己,又那么聪明,早猜到些许端倪,只是一直以来不问而已。只是这事要说明白,也不那么容易。他沉思片刻措辞,谨慎道:“当时……我实在受不了你再受产育之苦,就想到叫御医调配能令男子绝育之药,他做出来了,这几年也确实有效,我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意外……” 瑞香沉默良久:“这不是和我那次一样吗?这种药但凡留有余地,不能伤身,大约总会失效的。” 他早猜到皇帝大概是用了药,但并没有去问,如今终于被证实猜测,随之而来的居然还有又一个孩子,瑞香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丈夫的手背:“不要生气。这……也不算是坏事。” 虽然在儿子成婚后瑞香已经开始期待孙辈的出生,这种时候再度怀孕叫他觉得很难为情,但瑞香一向更容易接受意外之事,也很喜欢孩子。他还是有几分期待的:“是女儿就好了。” 皇帝的态度也逐渐软化下来,略带几分犹豫看着他的腹部:“是不是都很好。” 瑞香知道他肯定在心中暗下决定,决不允许再出现这样的意外,至于到底要如何补救…… “不要乱吃药,你还是听御医的吧。”他忍不住嘱咐。 皇帝心里正在想,这个孩子大概真的会是自己最后一个孩子。男子五八,肾气衰,他早过了五八,应该是不会再生孩子了。但以防万一,该吃的药还是得吃。听到瑞香如此要求,他也答应了下来。 瑞香又道:“也不要迁怒御医,他能听你的话配药,却绝不敢损伤你的身体,并非技艺不精,也不是不够用心,再说这种事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你若是生气惩罚他,难免为人所知。你听见没有?” 皇帝看着他,心道可惜这话不能叫人记在起居注上,但也好好答应了下来。 瑞香对皇帝当面答应自己的事还是很放心的,但为了宽慰保守秘密还要照料自己的御医,之后他还是赏赐宽慰了对方几次,这才彻底安了御医之心。 因皇后有孕,宣英便承担了部分宫务。她作为太子妃不便插手后宫事务,但却可以以最理直气壮的身份承担起会见命妇,经管采买等宫务。而瑞香对她也十分放心,只看东宫和景历都被她照料得井井有条便可知宣英是个颇有智慧与才能的女子。 早在宣英嫁进来之前,瑞香就想过如何放权。他对权势并无执迷,且地位从来稳固,因此也放手得更为容易。大婚后景历责任越发艰巨,虽然和宣英相处得不错但却很忙碌,宣英也更愿意来陪伴瑞香。 只是不久之后,宣英也诊出了身孕。瑞香惊喜之余,又忍不住嘱咐她:“你还是第一次怀孕,前几个月多走动是好事,只是却不适宜多cao劳,我这里有几个颇有经验的人,你都带回去。沈家若有寻访来的稳婆大夫,也可以送入东宫,一切以你方便为好。” 宣英有孕在瑞香之后,因此还看不出来什么,闻言也只是笑着说:“阿娘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只是您也知道我最不喜欢闷在屋里,又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倒不至于什么都干不了。再说,二弟成婚也是一桩大事,阿娘同样不宜劳累,我帮忙还更快一些。” 除非正式场合或者上表,诸王公主及王妃驸马都很少称帝后为陛下,相处亦如寻常人家。宣英坚持理事也不是逞强,只是觉得自己真的可以。皇太子大婚后,下面弟妹的婚事也一一定了下来。 自从咸平十六年贤妃过世后,皇帝第二子定王景星也没有被交托给其他养母。他的年纪已经足够独居,陈才人也终于可以以生母身份照料接触一二。景星颇为孝顺,十分怀念贤妃的同时,又和陈才人逐渐相处融洽。只是他的妻子是早就定下的,贤妃母家长她两岁的表姐薛道娘。 贤妃的母家虽然被洗雪冤屈并且封侯,但实际上仍然未曾恢复当年气象。皇帝选了薛道娘显然是为了维系定王与薛家的联系,和他当初决定让贤妃抚养定王是一个意思。薛道娘的父亲当年正是被流放的十四岁以下薛家男丁之一,在那边关苦寒之地他没有办法读书,也没有办法学习礼仪,回到长安后又迅速沉湎于安逸。薛道娘之母是他在当地所娶,因此薛道娘的出身并不是那么无可挑剔。 正因薛家是这样的,所以确定了人选后,薛道娘便被接入宫中教养。宣英从前在宫中往来,就和她见过几次面。薛道娘身量高挑,相貌带有几分英气,是个颇为沉默坚定的少女,她并不是由皇后亲自教养,而是独居在公主宗君的宫殿附近。宣英成婚后和她见过几次,后来婚期定下,她就回家待嫁。 据说定王本人对这位未婚妻并无不满,甚至可以称得上尊重期待。宣英在宫中数月,已经学会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平和从容。她不会去问从前执掌宫权多年的贵妃为何不能在皇后不方便的时候继续协理,也不去想对儿子的一生都无法参与决定,陈才人会怎么看待薛道娘这个儿媳。 她伸手整了整面前的账册,看向皇后:“其实还有一事,我想问问阿娘的意思。” 瑞香露出疑问的眼神。 宣英轻轻抚了抚小腹,轻声道:“其实成婚后我就曾经问过殿下,是否要为东宫姬妾正名。当时殿下只提了几个奉仪。如今我有孕后不能继续侍奉殿下,是否应该安排几个人去侍奉殿下?” 当年商议皇太子的婚仪,其实也包含东宫仪制,比如太子姬妾的名分和等级。最终定下了正三品良娣二人,正五品良媛六人,正六品承徽十人,正七品昭训十六人,正九品奉仪二十四人。因是遵循古礼,比照天子,所以看上去无懈可击。 只是原先这不过是摆设而已,婚后宣英询问如何安排姬妾,好确定自己在东宫采取的方略,景历就很是不以为意:“谁能真的把这几十个位子填满?” 太子姬妾的来历与皇帝的妃嫔一样,世族礼聘,民间采选,他人赠送。只是如今没有人敢于给太子献美,皇帝近二十年只采选一次,虽然确实给儿子留了几个,但婚前其实景历根本没有时间去碰。除此之外,东宫还有几个帝后安排给太子教导人事的宫人。 “职以能授,爵以功授,既然无功,如何得爵?” 因为他这样说,所以宣英也只是挑了两三个看起来模样规矩都不错的安插在最低等的奉仪之位上。毕竟后宫内眷的能便是处理内务,功便是侍奉得宜,诞育子嗣。宣英提起此事是因为自己的职责,却不会去反驳太子的意见。 只是在她怀孕后,若是仍然只有几个奉仪,怕是难以交代。皇后纵然宽和,可做太子妃并不是寻常人家新妇,只要家中无人挑剔就过得去。 瑞香显然明白她的意思,但只是问:“景历怎么说?” 宣英笑笑:“殿下忙着大事,我提起过,他嫌费事。” 太子和太子妃,虽然并肩同心,但终究也有分歧。瑞香便道:“好啦,我看你也不用替他cao心,他要是愿意,有的是办法,他要是不愿意,你也不要管他。” 宣英便小心地起身道谢。她并非谢皇后未曾做主安排新人给丈夫,而是谢他圆了自己的行为,给了她听从丈夫与婆母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