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言情小说 - 【十二国记/女攻男受】余烬在线阅读 - 相柳2

相柳2

    芙蓉和相柳离开蓬山之时,天色已晚。

    两人骑乘使令跨越内海飞向柳国,天际一轮新月映照海面,波涛阵阵。潮湿的晚风吹起了相柳的鬃发,黑亮长发烈烈扬起,清冷孤高,扣人心弦。

    “您在看什么?”相柳转头问。

    “你。”

    相柳眸光一闪,没有说话。

    “我已想好改元年号。”芙蓉说。

    “哦?”

    “新年号就叫长柳吧。”芙蓉言笑晏晏,目光依旧没从相柳身上挪开。

    相柳顿了很久,方才淡淡说:“好。”

    芙蓉正式入主芬华宫后,相柳特地给她安排了个活泼伶俐的贴身侍女,名唤朝露;又怕她无聊,弄了只凤凰给她养,凤凰还时常飞出去听了别国新鲜事来告诉她。

    新刘王坐拥偌大的芬华宫,光是起居殿宇便有十数座,一重重坐落在一阶又一阶的丘陵上,真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无论是最大的还是最华丽的宫室,都没入芙蓉的眼,她最终选了仁重殿一阶之上的宫宇作为君王燕寝,每日站在露台便能看见仁重殿的灯火,近得几乎毗邻而居。

    仁重殿历来是宰辅居所,柳国历代君王都没有如芙蓉这般住得如此近过。

    君王和宰辅关系不一般的传闻在宫内不胫而走,传得有声有色。当然,这些绯闻都是宫人寂寞的私下谈资,他们皮里阳秋的闲话自然传不到芙蓉耳朵里,相柳对此也只字未提。

    芙蓉忙完了登基大典,紧接着不是大展宏图,而是被相柳拘在宫里一刻不得闲地学习。

    她从未入朝为官,如今一跃至高位,便显露出很多知识结构上的缺陷。相柳安排三公给她轮番上课,系统学习柳国社会治理体系,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一样不落,直把她学了个头晕眼花。

    前朝官员早已习惯按照既定规章制度行事,新君即位也不过是行政手续上从加盖白雉脚印变成加盖玉玺,柳国实际大权依旧掌握在相柳手里。

    芙蓉每每学到深夜,眺望窗外仍能看见仁重殿不熄的灯火,这才意识到相柳在宋府陪伴她的那段时日,究竟放下了多少事务。

    宰辅的休息时间并不比新王多。

    时光飞逝,新君即位已近半年。

    很多事情芙蓉不是不懂,而是不习惯。

    就如同玉兰一事,她还是个平民百姓之时,可以朴素地认为下安村没一个好人,所有伤害过玉兰和阿翠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参与人口贩卖的卖家和买家都应该入刑,这才足以体现法律的权威。

    可当她肩负起柳国兴衰之后,思考问题便渐渐像相柳一般看得多、说得少,遇事很少立即表态了。若对下安村所有人处以极刑,会否刺激其他买家立刻杀害被拐卖的受害者?于是她发表意见之时,就必须考虑解决方案,诸如自首情节、减刑标准等等……

    芙蓉觉得很累。

    那种无法适应环境的失落感,令人无所适从。三公给她留下的考题她若遵从本心去答,常常能见到失望的眼神。太师偶尔会说,这些考题都是先王曾经处理过的事件,而先王的处理方式如何如何。

    先王。

    作为芬华宫的上一任主人,先王在此居住了百余年,相比起陶唐入主芬华宫时的成熟稳重,芙蓉显得太年轻了。

    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还学得如此辛苦,天然得不到朝臣的信任。

    有时相柳会拿一些事务给芙蓉独自处理,全当练手,芙蓉做出决断之后,大臣们也会拿去给相柳过目,只有相柳认可之后,方案才能被执行。

    如果相柳的意见与芙蓉不一致,哪怕只是相柳在芙蓉御批时皱了皱眉,大臣们也会询问相柳的真实意见,然后去规劝芙蓉,劝到芙蓉和相柳意见一致为止。

    当年的芬华宫中先王陶唐说一不二,后来相柳独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即便此刻相柳有意把芙蓉推到台前,她也依旧黯然失色,难与之前两位争辉。

    芙蓉清楚,朝臣对她的质疑不是短时间内能改变的。柳国上下因君王即位焕然一新,臣工百姓信任的是君王这个符号,不是芙蓉这个人。只有她不断地参与事务,果决地处理好更多问题,才能树立起威信,赢得信任和爱戴。

    平日里,芙蓉内心的波澜无人可说,唯独在相柳面前可以一解苦闷。可这段时日实在积攒了太多事务,私下里她连相柳的面都很难见到。某次夜深人静时,她对侍女朝露说:“我想见相柳,不知他在不在。”

    朝露一脸困惑地问:“相柳是何人?”

    芙蓉这才惊觉,这偌大的芬华宫中人人知道刘麒,却鲜少有人知道相柳。

    又数月,芙蓉终于适应了三公的地狱式教学,处理各项事务渐入佳境,这才稍微得空,晚间有时间闲逛。

    掌灯时分,芬华宫中点起灯火,暖意融融地照亮各个角落。

    芙蓉晚饭后没带任何侍从,悄咪咪地散步到了仁重殿。

    甫一进门,便正面遇上了仁重殿的掌事宫女晚霜。

    芙蓉正想做个禁声手势,整个仁重殿已哗啦啦地跪倒一大片,几声唱和过后,君王驾临,满殿皆惊。待她走到配殿时,相柳已经站在门口迎候了。

    相柳朝她施礼,她略一点头,屏退所有人,和他进了屋内。

    这间配殿被相柳用作书房,书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怕是悬梁刺股都难以看完。相柳看都没看那些奏折,把芙蓉引到窗边的茶几处,亲自烧水煮茶。

    不多时,清香的茶水被递到芙蓉跟前,芙蓉伸手接过:“多谢。”

    相柳的手一顿。这般一本正经,像极了刘王和刘麒在公开场合对话的语气。他眉峰一挑,示意芙蓉有话直说。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让刘麒为我亲手烹茶。”芙蓉喝了一口茶,却没有心情感受茶水的甘甜。

    “上天选择了您,您便有资格让我做任何事。”相柳不带感情地说。

    “刘麒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芙蓉突兀地问道。

    “主上何出此言?”

    在芬华宫中,人前相柳一贯称呼芙蓉为主上,只有在私下里,相柳才会称呼她的名字,一如还在下界之时。

    可现在这个称呼突然冒了出来,就如同与“刘麒”相对应的,只能是“主上”。

    “我几次向不同的宫人提及‘相柳’,宫人皆不知所云。宫人口中的刘麒和我认识的相柳差距甚大,让我迷惑。”芙蓉照实说来,“我不知我所认识的相柳,是否只是刘麒为了考察我而披上的一层虚假人皮。”

    相柳握着guntang的茶杯沉默许久,方才讥诮道:“主上该问,‘相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芙蓉从善如流:“相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便如您所见,相柳在端州敢杀不义之人,在芝草敢与丰阳针锋相对,敢同食人恶妖兵戈相见,敢为思想自由身陷囹圄。”相柳垂眸说道,仿佛说的这个人不是他自己。

    “那刘麒……?”

    相柳一哂:“刘麒讲仁义,重民生,宽和待人,不嗜严刑峻法。端州侯蔡洋敢欺负他仁义天性,冰湖学社确信他是先王附庸。他出生起便受万民期待,立于柳国法治之外,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民意,也是麒麟仁慈软弱的体现,所以他不轻言、不妄言。”

    说到这里,芙蓉这才理解了当初端州侯为何敢在直阳就大喇喇地到客栈找相柳谈条件,而相柳又为何绕了一个大圈子宁可让她去出头。

    麒麟在国家中是个太过特殊的存在。他既被仁慈正义的天性所捆绑,又被民意的反复无常所掣肘,偏偏还官居宰辅,他的介入不但不会被官员信任,还会削弱法律的程序正义,于是,他只能借暖衣阁让真正的民意来发声。

    见芙蓉久久不言,相柳自嘲道:“害怕吗?相柳和刘麒是两个人。”

    芙蓉摇头:“我只是好奇,为何宫人只知刘麒,不知相柳。若相柳也是真实的你,为何百余年来只有茶嫣等人知道。”

    “因为先王不允许‘相柳’存在。”相柳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芙蓉不解,相柳却并不打算深入解释,而是继续问道:“相柳和刘麒,您喜欢哪个?”

    芙蓉想了想,理所当然地说:“何来喜不喜欢一说。相柳和刘麒都是你,一个是人性的你,一个是神性的你。你是麒麟,天帝赋予你与生俱来的神性,可你在这人间行走百余年,看过红尘风风雨雨,学会凡人七情六欲,人性渐生,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昔日我在牢中,刘麒和相柳之间,您说您选相柳。”相柳不知为何,突然提起在芝草时的事情。

    芙蓉笑了笑:“如果一定要选,我现在依然选择‘相柳’。我喜欢相柳啊。”

    这样坦然地说着喜欢,让相柳一时间不知该感动于她的信任,还是负疚于这份感情。他放下茶杯,倚靠到窗栏边,目光灼灼地看着芙蓉:“就像妖魔都有自己的本名一样,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相柳是相柳,不仅是刘麒。”

    “承认自我,认可自己的存在和意义,于是有了‘相柳’,这多好啊,为何先王不允许‘相柳’存在?”

    相柳嗤笑一声:“因为我曾质疑麒麟为王生为王死的命运。”

    “唔……”芙蓉低声应了一声。

    她知道相柳没有完全说实话。

    相柳对麒麟与生俱来的命运的质疑,从选择陶唐为王之前就有了。哪怕他骨子里忧心百姓困苦,他也宁愿冒着天谴的风险二十九岁才选王。能让他与先王矛盾深重到直接抹杀‘相柳’存在的,绝不仅仅只是质疑这么简单。

    可相柳此时不打算细说,芙蓉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她说:“代代刘麒为王生、为王死,我不需要。我需要‘相柳’陪伴身侧,提醒我,扶持我。”

    相柳挑眉:“‘相柳’作为麒麟,可不够善良。相柳乃上古凶神,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

    这与麒麟本性完全相反的寓意,可见当年先王与刘麒在麒麟的自我上产生过多大的分歧。

    芙蓉莫名有些心疼:“作为君王,我不也不够残忍吗?互相弥补就好了。相者,辅佐也。在我看来,相柳之名,便是辅佐君王治理柳国,建立太平盛世。”

    相柳一愣,随即沉默下去。

    这个名字背后到底是何含义,已经随着先王逝去不再重要了。如今芙蓉希望这样理解,他便会这样做。

    这本就是他们共同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