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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他不肯与其他乘客一样等着涨潮再去公和祥码头上岸,另雇了小艇从吴淞口进来,以示与众不同。 那天上午,谢力去事务所点卯,将这太子回銮的盛况告诉唐竞。张府派了两部汽车去码头接人,谢力会开汽车,也被叫了去当差,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两部汽车根本不够。张颂尧的行李实在太多,大大小小十多只箱子,汽车里装不下,而且听他的意思也是要送去别处的,于是又派人另外雇了几辆黄包车,浩浩荡荡地拉走了一大半。 唐竞听谢力这么说,倒有些意外。他一向知道张颂尧糜费,但这几年张林海已经觉出不对来,对这个儿子早就不像从前那般宽纵。学费都是嘱他直接汇到学校,张颂尧能过手的只是一点生活费而已,算起来比普通留学生宽裕,但若要摆什么排场,就远远不够了。 当然,张太太暗地里一定还是接济着儿子的,否则张颂尧必定没有那么太平,老早借钱借到他这里来了。不过,就算不考虑钱财的问题,这几车行李的阵仗仍旧不像是张颂尧的作风。他们从小一起长起来,唐竞知道张颂尧一向不爱惜东西,从此地搬到彼地,宁愿扔了重买,也懒得打包整理。 “送那些行李的是谁?”唐竞问谢力。 “是姑爷手下一个叫明飞的。”谢力回答。 “你跟他熟吗?”唐竞又问。 “打过牌。”谢力笑答。 “那就是欠你钱了,”唐竞了然,随口吩咐一句,“问问送去哪儿了。” 谢力笑而不语,领命离开。 入夜,唐竞又应邀去张府吃饭,自然是为张颂尧接风。 这一回,酒席摆在小公馆里。这座房子就是为着张周联姻新造的,当初选址的时候,张林海就明确关照了打样行,一定要紧挨着锦枫里的位置。但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再辟出一块地来实在是不容易,那英国建筑师也是绞尽脑汁才建起如今这么一座园子来。房子盖了四年之久,花窗、地板、水晶灯、六角砖,甚至连门廊的罗马柱都是海运来的欧洲货,随便扒下一块就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用。 唐竞走进前厅,里面的陈设都是簇新的,不曾住过人,显得有些空阔。经过底楼一间空房,门只是虚掩,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那女人也是能闹得很,动不动要死要活,在船上毛一个月,搞得我满头官司。” “人家当红舞小姐不做,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就知足了吧。” “就凭你,还来说我?要不要我带颂婷去蒲石路看看你?” “哎呦舅爷,舅老爷,你可饶了我吧……” 唐竞往里面瞟了一眼,见是邵良生与张松尧,两个人都正笑得一脸促狭。他知道颂婷这男人对大舅爷一向奉承,而张颂尧又恰好最喜欢被人捧着,留学的时候几次偷偷回国,就总跟这妹夫玩在一处,两人十分投契。 此时再看张颂尧,许久没见倒还是老样子,白净瘦长的一个人,身上一件藏蓝色牙签条的吸烟装,打扮好了站在那里,算得上登样。 “颂尧。”唐竞在门外点了头,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不想张颂尧抬头看见他却毫不生分,兴冲冲过来拉着他在房子里四处参观,边走边讲:“地方是小了一点,跟那种十几亩的大宅子不好比。不过总算爹爹依了我,留了一个厅铺的弹簧地板,专门用来跳舞。到时候u开舞会也不用家具拖来拖去,寒酸得要命。” 可才走几步,就换了话题:“你这身西装倒是不错,明天带我去你裁缝那里。我的衣服大都没有带回来,得赶紧重新做几套,否则眼看就要光屁股了,连门都出不得。” 再转身,又是另一个频道:“听他们说,你这一阵同一个美国女记者谈朋友,还养了一个电影明星在外面?我本来是不信的,可他们讲得有名有姓,说那个电影明星就是你从会乐里赎出去的。我倒是好奇那女人究竟是如何的人品,能叫你唐竞破了窑子这个戒,什么时候也让我见一见吧?” 说到这些风月事,张颂尧简直停不下来,脸上的笑与方才在那房中一个样子。而唐竞只是跟着敷衍了几句,并不否认。他知道,张颂尧口中的“他们”多半就是张颂婷与邵良生,这两夫妇成日在帮中混着不知做些什么,锦枫里上下的醃臢事却都了然于心。虽说多少有些意外,他们竟然对他也如此关注,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本就是他摆在明面上让别人看的,甚至可以成为一种保护。无论何时何地,同流合污总比头上出角来得安全。 再看这一路张颂尧讲话的样子,开口一句没说完又忽然转到另一句上面,更似是一种怪诞的兴奋。唐竞心中已有隐约的猜想,也不掩饰,即刻将张颂尧拉进旁边一间房内,关了门低声问:“颂尧,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些东西你还碰不碰?” “怎么可能再碰?当然戒了。周兄那回事之后,更加不敢了。”张颂尧答得十分顺嘴,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这么问他。 唐竞不屑判断真假,只觉自己多此一举,眼前这人的保证全然没有意义。 待到吃饭的时候,倒是一桌子的其乐融融。果然如张太太所说,张颂尧年纪大了些,确实是懂事了,至少懂了如何说一口漂亮话哄得父母高兴。 吃完饭,张林海又想到上回太太寿宴上提起过的那件事,说好了要叫颂尧与周小姐先见一见。其实,按照他们老辈人的想法,这“见一见”也就是趁着订婚酒的机会,两人打个照面罢了。但婚礼的日子已经很近,再要照新法订婚必定来不及,所以这酒也就免了。最后,还是唐竞提议,不如就借着张帅做寿,把这件事一并带过去。 张林海的寿宴与张太太的不同,各界名流请了许多,张公馆的地方必定是不够的,早已经定了华懋饭店一个宴会厅,到时候还会有告示登载在上面。 这个建议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唐竞脑中,却已包含了前后所有的细节。只是做与不做,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毕竟,每一个举动都有代价。 张林海听他这么说,倒觉得十分可行。其余人自然附和,都说这办法不错。 如此商量好,唐竞又说,周家宗族里的几个长辈,到时候得请过来摆个样子。张帅深以为然,即刻召了秘书乔士京过来,吩咐乔秘书拟写请柬,重排座位。 那夜席散之后,唐竞离开小公馆,在锦枫里巷口遇到谢力。见此人正靠在他的汽车边上抽烟,便知道是为了上午相托的那件事。两人于是上车,去了附近一家法国人开的酒馆。 夜已深,却正是酒馆里最热闹的时候,唐竞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等着谢力开口。 “那套箱子送去了大华饭店。”果然,谢力已经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