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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桔梗

    

二十五、桔梗



    *

    杉田作有一段日子没做梦了。

    他有很严重的睡眠问题,不知道是太累还是怎么回事,可能是遗传,母亲就常常睡不好觉。

    公司的事情很多。

    实际上,没有多到每天都晚上回家的地步,到了这个地步,只要控制好大体方向,开会的时候随便确定几个项目就好了,很多事情他用不着管。

    但回家也没事做。

    没人会陪他。

    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已经习惯小小的跟班腿部挂件一样跟在后头,用安静温柔的声音叫自己「大哥」,起初没在意的那些细枝末节慢慢积攒起来,等到她离开的时候,已经堆成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到了现在,有的时候、走在自己的家,会突然产生陌生的既视感。

    哪里很奇怪,哪里少了什么。类似的感觉。

    他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孩子。

    一开始也是,最后也是。

    小时候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她会一直跟着自己,虽然有点想不通,但让她跟着也没什么。成年之后又在想,这样单纯得过分的小孩是怎么长大的?

    没有我的话,她应该不行吧。

    他想,这个孩子太软弱了。

    那其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样的态度,但那时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个孩子都没发现。

    在她那里很放松。

    因为什么多余的话都不会听见,公司的事、继承权的事、父亲的情人和私生子,所有的事。她总是很安静,不提任何要求,只是用雏鸟破壳一样孺慕的湿润眼睛看着他、全然信任地叫「大哥」。

    少年茫然又复杂、被母亲和未知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青春期,只有在什么都不懂的meimei的房间、能获得片刻喘息。

    但是meimei也要渐渐长大。

    把他的睡衣染得全是血的初潮,每天放学随手丢进垃圾桶的一叠粉色信封,逐渐觉醒女性意识、对着镜子学习化妆的惨不忍睹的第一次妆容。

    以及越来越长、无意识落在他脸上盈亮的视线。

    这样是不对的。但是、说出来的话,她会被伤害吧。

    究竟是怕她被伤害,还是怕她会离开呢,他直到最后都只会视而不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那孩子没有自己是不行的。

    刚和银宫结婚的时候,他短暂地将meimei的事忘记了。

    「你不是有个关系很好的meimei吗?」

    午夜时分、半是茫然地站在窗前,看向南方玻璃花园旁小小的观赏亭,银宫倚着床、打开灯懒洋洋地问,「怎么没见她来?」

    她是故意的。

    那孩子和他的关系、并不是那么隐秘。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是吗?」银宫越过他,趴在阳台上,望向那个观赏台,「你们做过吗?」

    他像被烫了一下。

    胸口突然传来异常苦闷的愤怒。

    想否认的时候,脑中忽然想起血缘关系的meimei,被兄长的手压在床上、深色长发散乱从床边垂下,泪眼朦胧的邀请。

    像一捧即将跌破碎裂的水晶,连眼泪都脆弱得仿佛滚落碎玉。

    「别提她。」他低声说,从身后抱住新婚妻子的腰。

    并不是结婚的时候。

    真正意识到自己把她丢下,是将新婚妻子按在窗前,从身后进入女性湿热身体的时候。

    铃奈不会原谅他的。

    他一定失去了什么。

    被亲手丢下的那份东西,直到后来才渐渐显示出它的重要。

    他开始难以入睡。

    好像少了一点东西,可能是有点苦的沉香木的味道,也可能是稍微小一号的床,桌边小小的暖光灯,往往辗转反侧到最后,他会忽然坐起来,试图在抽屉中寻找不可能找到的高中生的作业本。

    「你meimei不是要结婚了吗。」被惊醒的银宫扶着脑袋,「我看她和那小警察感情挺好的,杉田作,你别犯病了。」

    愤怒忽然间涌上来,胸口揪紧地疼痛,某种浓郁的自厌心理一瞬间淹没口鼻,窒息一样喘不上气。

    「闭嘴。」他听见自己莫名笑了一声,「我说过别提她。」

    「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出身好的男人,没一个没毛病的。」银宫说,「一个和亲妹有关系,一个还没结婚就有三个私生子,一个男女通吃,为什么推给我的联姻人选都是这样的人啊。」

    那她自己呢?把钢琴老师的老婆逼跳楼的人。

    她嘲笑道:「杉田作,你在这群疯子里,都算格外有特色的所以我才挑了你。」

    无所谓。

    脑中忽然出现平静的想法。

    该送她什么礼物好?

    铃奈什么都不会、从小被他保护得密不透风,不知道半点儿人际交往的事,更别说帮助丈夫的事业青井的事可以跟认识的人打个招呼,至于礼物,父亲已经把一部分股份过渡到他手上总公司的太显眼了,他记得有个净利润很高的子公司,好像是做游戏的吧,应该不会太惹眼。

    结婚。

    一直到第二天去公司,敲键盘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一直在发抖。

    那孩子结婚的当天晚上,母亲把他叫到了房间。

    「你没有去,为什么?」

    他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向窗台,紫色的桔梗花又被称作铃铛花,正随人工制造的暖风簌簌摇动,像大片打翻的颜料。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那个小小的观赏亭。

    「不想而已。」他冷淡地说,「您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母亲转过头,静美柔和的面容像一张有意为之的面具,微微露出笑容,「这对你们两个都是好事有你在,她不会被欺负的。」

    啊啊。

    胸口好像要停止跳动了。

    唯独你们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话语反复回响在耳畔。

    发狂的、想要质问的冲动和一瞬间揪紧的眩晕痛苦混在一起。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扯出一个笑。

    母亲看着他的脸,平静地说,「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作,你或许从来没听过吧。」

    「那个人没有我不行,实际上的意思等同于我没有那个人不行。」

    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天天气很好。

    婚宴上的照片连同婚纱照一起传到电脑,发送人是崛木孝,文字内容相当简单:刺眼吗,作哥。

    附件很快下载下来。

    挽在一起的长发,洁白无瑕的白无垢,已经长大的meimei望向身旁男人、眸中满是笑意,露出从未见过的幸福神色。

    他关上电脑,按住不停发抖的左手,慢慢将额头贴在桌上。

    嘴唇不自觉蠕动着,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れな」。

    他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孩子。

    那种感情绝对不是爱。

    订婚当天,与其说是因为喜欢而亲吻,不如说是、潜意识里不想失去她的一种挽留。

    但是那有什么用。

    反倒正因为亲手把她抛弃了,事后每一天走进曾一同生活十几年的这个家,都会感到一阵茫然,要说是丢掉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似乎也并不是,但就是少了一点什么。

    每天都少了一点、积攒着、积攒着。

    不断堆叠成空洞空白的高山。

    和她相处很轻松。

    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无论做什么,她都会安静顺从地看过来,形状温柔的眼睛里只有湿润信赖

    他只是习惯了。

    手机忽然响了。

    看见来电显示时,隐秘而不堪的期待落空,他接通电话,和对方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作哥。」崛木孝轻轻笑着说,「感觉不错吧?」

    「」

    「你知道吧,那小警察是什么时候遇上她的。」

    崛木似乎在喝酒,每说一句就传来大口咽下酒液的声音,笑意猩乱。

    「你订婚那天晚上,一个人穿着睡衣离家出走,和第一个遇上的男人一起呆了一夜,然后直接结婚作哥,告诉我,现在是不是开心得不得了啊?哎呀,怎么不说话?哦,我想起来了,尊夫人刚生下孩子,这不是双喜临门吗!」

    「阿孝。」他平静地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崛木大笑起来,电话那头传来逐渐拉远的笑声,声音最终淹没在重物入水的扑通声响。

    通话中断了。

    室内归于寂静。

    夜风从窗边吹进来,味道是混杂的花香。

    几年前父亲的话在脑中响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作,你以为自己在为没人支持的爱情抗争吗?可你从出生起就要什么有什么,只是无法接受失去,把铃奈当做所有物而已你想要她,而这什么都不是。」

    中年人坐在藤椅上,饶有兴趣地问:

    「你想毁掉她,还是想反抗我?」

    他没能回答。

    于是那个人说,「到此为止吧。」

    孩子的哭声隐隐从楼下传来。

    他独自在书房坐了一夜。

    接下来的几年,像是活在一个长长的噩梦。

    梦醒之后,电话那头meimei的丈夫问,「你和她睡过了吗?」

    那个粗野的男人声音平静地说:「她大概被谁侵犯过。」

    那个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接近黑色幽默的可笑感情猛地从心底涌上来。

    真是荒唐。

    父亲,你真是荒唐。

    好像溺水一样,窒息的眩晕感阵阵不停地从脚底升到发顶,年少时meimei小鹿一样湿润温柔的眼波寸寸皲裂,像碧玉摔碎在地,模糊成面目全非碎玉的一角。

    没有我的话,铃奈是不行的啊。

    他挂断电话、慢慢喘了两口气,不知从哪听见微弱苍白的笑声。

    是谁在笑呢。

    那都是、与他无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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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没有我不行,实际上的意思等同于我没有那个人不行。

    是四重奏的台词。

    *

    银宫小姐和她的钢琴老师一直到婚后都在保持关系,不要太在意她、、这位和钢琴老师是有点扭曲的那种真爱,联姻的要求就是自带情夫(杉田家的要求是有孩子之前不能乱搞)日本人嘛。

    当然钢琴老师的老婆也没有跳楼,在拿了一笔巨款后愉快地改嫁了。

    日本人、的伦理观念,都有点

    *

    在大哥结婚之前、他对女主角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

    真的就是习惯了而已,他也没觉得这个meimei有多重要,也没觉得自己放任她喜欢上自己有什么不对。

    从杉田作的十五岁到二十一岁,他们每天都在一起。

    某种程度上父亲说的没错,他并不是爱着铃奈,只是无法接受失去她。

    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嘛,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所以直到失去才能意识到那是填满人生重要的一部分呀。

    *

    「れな」

    「铃奈」

    念作蕾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