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其他小说 - 醉折花枝作酒筹在线阅读 - 壹 鬓头春(十七)

壹 鬓头春(十七)

    

壹 鬓头春(十七)



    梅沉酒略一扬眉,丝毫不觉得意外。她再度开口,语气已然没有先前那般热络,大人未免太过武断,竟将这几案统算作南邑的不是。

    北梁死伤已成定局,梅公子叫人如何相让?祁扇在她的话刚落地就开了口,仿佛对方的驳斥完全在意料之中。

    梅沉酒骤然攥紧了手,意识到自己在黄纸上掐出不小的皱痕后才缓慢松开。她当然不可能撂下此间的一切,大骂祁扇的狼子野心,更不可能无视北梁如今胜于南邑的实际,于是强耐下脾气道:在大人眼中,南邑的人命就如此轻贱么?最是绵软无力的质问,却有不容置喙的底气。

    祁扇闻言陷入短暂的沉默,肆无忌惮的目光由梅沉酒的头顶发梢,再至面颊双肩,最后停留在人捏着爰书的一双纤细的手上。他忍俊不禁,是我心急,口不择言了。

    仿若看不见梅沉酒铁青的脸色,祁扇取过陶碗,使着勺耐心撇开沸汤中的浮沫,满当地为她添上热茶,事关北梁,人臣自然会多几分焦虑,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梅公子见谅常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臣子若是不能为君分忧即是罪愆。不如我与梅公子一同查案,归国后陛下问起也好一一作答,不至于毫不知情,让陛下以为臣是受人愚弄,无所作为。

    如此委婉恳切,与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梅沉酒无法抑制地抽搐嘴角。

    祁扇的请求并不算过分,既然此案牵扯双方,更有外使在侧,稳定时局才是当务之急。只是祁扇当真会安分协作而不去惹是生非么?谁知他是不是受了北梁皇帝的私命暗察南邑的民情。

    思及此,她便拿不出什么好态度去应付人,无言垂了眉眼。

    尚在踟躇间,祁扇倾身将先前侍女放远的那盘乳饼取了过来。细腻的莲纹青瓷盘压住爰书一角,他端了十成的好心道:梅公子不若尝些点心,心情畅快便能想出答案了。

    望着炉火出神的梅沉酒终是掀眼看向祁扇,接着视线下移,落在那碟洒满碎糖、被片得薄且小的乳饼上。她脸边的肃色忽然有些维持不住,屈指推回碟后重新看起黄纸。

    其中字形丝毫不具美感,独胜在整齐清晰。目光随着墨迹向下,梅沉酒这才惊觉那份不安生自何处。爰书上的名字都是生面孔,唯独赵海是个例外,而他被关押在营内,并非关城。

    当初她随宁泽进入牢内,只半玩笑般草草把从赵海嘴里撬出的线索联系了一番

    梅沉酒视线凝于爰书上案毕两字,心底不由警惕起来。她搁下手后抬眼正视祁扇,不冷不淡道:祁大人能协同调查再好不过。但

    但是什么?祁扇持笑反问。

    既然祁大人现今在南邑,也当遵照南邑的律法行事。今日周大人只安排在下与外使相见,其余之事还要另作打算。

    自然是听由南邑安排。祁扇善解人意地颔首应答,不再多言。

    几句交锋里把要事作结,梅沉酒先行告离。尽管共处的时间算来不过一个时辰,她却觉得格外难捱。

    堂外的矮树护着枝上凌厉的针叶,在关城的寒意下如常恣肆。反倒是她这样的人,不能耐受这霜冻半分。梅沉酒跨过门槛,闭门后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才意识到祁扇先前就关了窗户。

    她沉默片刻,偏头望回堂中。由着临窗相看,斑驳的光影顿时让屋内不清晰起来。祁扇并未察觉到外人的视线,脸上一贯端持的笑意消失了踪迹。他眉目舒展,极富耐心地用指节压下梅沉酒方才在爰书上使劲掐出的褶皱,平整后也不继续看,只使着指尖缓而慢地抚动,仿佛在赏鉴什么名贵金玉。

    寒风又起,梅沉酒不自觉地瑟缩,退步时误踩上地面未扫净的枯枝,忽得惊觉她已站在此处瞧了祁扇良久。

    世上相似之人或像于骨或像于皮,哪怕她嘴上再怎么不愿意应承,祁扇与弘德像有六分也是不争的事实。尤其那独处时的沉定模样,神态几乎与一人无异。梅沉酒倍感头疼,到底是弘德身上缠有什么凡俗琐事她浑不知情,还是这只是阴差阳错的巧合?

    无奈的慨叹转瞬即逝,她打算沿小道返回前院。转过身时视线触及对侧廊下,发现正朝着自己招手的周识。

    寻常官员格外讲求行走坐卧的礼俗,这样夸张的举止绝不会展露于外。梅沉酒吃惊于他的耿直,走近忙推脱了行礼,开门见山道:在下正与外使相谈结束,想着来寻周大人解些疑惑呢。话尾稍扬,显然心中愉快不少。

    梅公子言重了。公子远道而来协助调查此案,下官定当知无不言。周识恭敬回答,将人领向廊道尽头的另一处小院。

    梅沉酒紧随其后,待周识不再匆匆而行,便敛去寒暄沉言:敢问周大人,外使手中的爰书是何人撰修?

    爰书初本由在下随几位大人调查后亲手所修明是该直截了当道出的话忽得一顿,周识的脸色倏然僵硬,声音隐约发颤,外使手中的爰书为县衙主簿誊抄校对后转交。主簿做事向来慎重但若真是复本上出了差错下官下官

    七页黄纸,统记六案。但唯一记述完全的,便只有赵海卷入的毒杀案凶手是客舍中的庖人,因不满那行商队伍的头目欠债不还,故而动了杀心。

    仅拿爰书作凭据,毒杀案的确落下案毕二字,一如宁泽所言那般水落石出。可梅沉酒还是从中察觉出了异样。

    坊间因钱财起意的仇杀不在少数。若真是为了钱财,只需暗下杀手,藏尸埋凶后远走高飞,更落得清闲快活。何故选了个最愚钝的法子,将自己暴露在众人之间,明目张胆将几人一并害死。

    动机如此单纯,反而让人起疑。梅沉酒足以认定凶手另有目的,加之赵海的说辞更证实尚有他人参与其中。反观爰书上的案毕二字,实在可笑。

    梅沉酒见周识的面色愈发难看,忙摆手安慰道:是在下失言,让周大人忧心了。在下虽未见过初本,但交予外使的爰书也且看上了两三回。纸上所言明了确切,想来是照着初本稳当地誊下来的。如此向大人发问,仅仅是因在下不曾亲历审理。

    一番解释让周识心中大石落地,他缓过神,公子不必担忧,年前下官就已陪同商大人审理案件,公子有何疑问直言便好。

    寻常爰书除现场勘查的记录外,应当有死者生平起居详注或与此相关的恩怨事宜?梅沉酒微俯身作谦虚状,在下不通案理,只能大致做上些猜想。但另外五案在爰书上仅有勘查详记,委实有些意外。

    周识在袖下搓着手,良久才道:下官不敢相瞒,这几案确从年前审至年后,但半月前就已搁置。由着事关重大,下官恐各位大人另有打算,不敢轻举妄动,只关押嫌犯听候差遣。

    这是为何?梅沉酒眉间蹙起,随即又压下。

    自前年岁末至新年正月,关城内贾户身亡一事不断。潘常侍以为诸案蹊跷,朝廷命官不宜久留,便与几位大人相商,暂歇在宁将军那处。商大人临走前曾怀疑过几家账目有误,潘常侍便命人将账簿全数送去。

    梅沉酒听人一席话,只觉得周识的回答太过克制。商崇岁受潘茂豫牵掣被迫离开关城,落于寻常百姓眼中无异于弃城而逃,可他左右不过是背负一时骂名;古来民怨最难平,谁会知晓周识对此案毫无实权,待诸事了结,他又要如何以关城县令自处。明是最该怨怼之人,竟全心想着如何为案情出力。

    原是这样在下虽承命协助此案,但一无官职二无名望,全仰仗几位大人帮衬周转。梅某作为如何,自有潘大人通达圣意。周识与潘茂豫即在两地,以后却不免因此案有所来往,他若惯以常侍相称,恐怕会惹人不快。梅沉酒并无点拨之意,因着周识的态度令她心生佩服,便自作主张答上几句见风使舵的好话。

    见人脸上浮现出恍然的神色,她转而笑笑随口发问:听周晗说起,宁将军此人不大好接触?她的语气夹带分明的疑惑,像是真的不解其中的缘由。

    这周识面露难色,眉毛拧作一处,半晌才细声道:宁将军常在军营,总归要比旁人紧张上不少的。这是拿官职替两人开脱,唯恐她来责难。

    梅沉酒忙做歉礼,在下也是初见宁将军,更无由头过问其中是非。但不知这等情形下,要如何与将军商议?周识先前既差周晗将她接来关城,必定是对他信任有加。可周晗此人太善察言观色,让梅沉酒实在不能安心委任。如能以此为借口避开周晗,那便再好不过。

    公子若有急事要务,只需在入夜前写好信件,下官再差人送往将军那处。周识了然地颔首回应。

    梅沉酒望着隐约沉暮的天色,不住道:既是如此,梅某也不再多问。势态从急,在下现去取来笔墨,还望周大人等上片刻。

    公子留步眼看着人就要离去,周识立刻拔高了嗓音,一转他方才的唯诺态度。

    周大人还有何事?梅沉酒被他喊得身体一震,满脸的不解与莫名。

    周识一副破罐破摔的凄凉态度,艰难道:夫人早些时候说错了话,望公子海涵。他满脸涨红,仿佛吐露这番话就已花尽了全身的气力。

    周大人?梅沉酒转身那瞬的千头万绪统在此刻碎成了齑粉,她本想作平日那般与人顽闹时的放声一笑,却见周识这样受折磨,只好咽下打趣耐着性子道:大人先不必多礼,倒是再仔细瞧瞧我这张脸。如大人能即刻直言我的样貌毫无女气,梅某也承了这声歉,好好做一回文章。这话说到最后,她也干脆摒弃了所谓官民有别的坚持,势要跟人彻底讲清楚。

    周识根本没有料想得到如此大方的回应,他半张着嘴犹豫对上梅沉酒的眼,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明眼人都知道这位梅公子的模样生得阴柔俊俏,尽管身有清朗气质平了那姣丽颜色,却也与相貌英武刚毅八竿子打不着,他又怎能昧着良心胡言乱语?

    瞬间的迟疑顿时显得方才的礼数不那么实在起来,周识心虚地瞥开眼往人旁侧扫去。梅沉酒循着视线一望,见着先前遇上的妇人正躲在廊柱后侧探头。

    夫人。梅沉酒轻声唤人。她可半点没忽视周识与发妻之间的挤眉弄眼,笑着走上前去,梅某自小习文识字,胸中不说藏得万山千河,却也填有一池半田。要真困于世人口舌方寸,那梅某此身又在这天地间寻何归处呢?

    妇人瞧着梅沉酒步履渐近,本想主动替周识再圆上几句。可当她一番话全然落地,心中的焦虑霎时化为虚无。明是半点文识不通之人,锁住梅沉酒的双眼中竟浮现出微微动容。

    梅沉酒端正行礼,夫人与周大人故剑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夜风未有营内那般肃杀,却也不输半分凄意。梅沉酒独身立于廊庑之下,无声等待来人。彼时离开府邸,她便前去县衙一探究竟,仵作和主簿尚在,和她话了不少案中要处。

    停尸的矮厢远离主屋,外围更不栽一枝半叶。梅沉酒至时还未入夜,故也不曾点烛。只见厅内十具尸首分布两侧,周遭的无名昏黑于灰白粗布间笼下厚重阴影,偶尔行过崎岖僵硬的足腕胯骨,便狰狞成生有獠牙的魑魅魍魉。空无一物独有横尸,教人不免心生疑窦,唯恐进了恶鬼诏狱。

    梅沉酒到底不信这缥缈的神鬼之说,却因扑面而来的腐烂腥臭下意识顿住身形。好在身边随行的主簿察出她面色煞白,赶忙递上来一块帕巾。稍掩口鼻适应片刻,梅沉酒便移开方布出声问询,除了毒杀案的五名死者外,其余几人各伤在何处?

    仵作见人并无半分扭捏,一路的提心吊胆也都松懈,赶忙拉开右侧几具尸体上的白布为人陈说。梅沉酒鲜少打断他的言辞,仅在他微有迟疑时接上自己的思虑,待到事事探全三人离开矮厢,年长的主簿不由拊掌叹道后生可畏。

    梅沉酒眨动发酸的双眼,不再望向乌云蔽月的天际,她探指抚去颊侧的霜冻,视线随之变得冰冷。

    五具尸首伤势各有轻重,受击部位也不尽相同。颅后、脖颈、胸腹,专挑人体薄弱处痛下杀手。凶手似是刻意发难仵作,特持匕首剜开骨rou,将豁口捣出血泥,实是教人不忍相看。她本想从尸体异常之处窥得实情一二,至少也要摸索出凶手的作案手段,现下看来尚在暗处之人计划周密,盼她早生退意。

    公子。呼声郑重将梅沉酒从沉冗的氛围中拽出,她猛然惊醒,侧身察人时眸中满是防备。

    为首的是先前在牢狱中行旧礼的一人,当受了宁泽的嘱托除去轻甲着粗布短衫,作寻常下仆打扮来到此处。梅沉酒移眼踱步,见着他身后另有两名一致乔装的兵士挟制住被堵上喉咙的赵海。

    几更天了?梅沉酒低身注视垂丧着头的赵海,见他耷拉着眼好容易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蓦地发出一声笑。

    布衫摆动,抱拳时微微起风,回公子,四更天了。

    路上可曾折腾出什么动静,让人听见了?梅沉酒眼含戏弄,目光仿若利刃,削过赵海脸上的青肿之处。半晌不听见人有答复,她这才敛了神色直回身道:夜间风大,带他进去罢。

    门被合上后,沉默之人立即作出回应,公子不必忧心,在下依照吩咐轻便启程,来时已避开打更时辰。此外,宁将军还有一话要传予

    什么话?梅沉酒示意另外两人放下赵海,淡淡发问。

    将军说赵海被带走前伏跪于地求了他一刻钟,脸上伤势全是赵海一人所为,千万别赖到他头上

    梅沉酒了然地点头,的确是宁泽会说出来的话。见人反响平平,卜易的脸上隐约显出一丝失望,他紧扣佩刀保持无言,等候梅沉酒的吩咐。

    你说你们宁将军是不是在军营里憋屈坏了无事可做?梅沉酒觉察出了他的不对劲,抬起头来扫视着面前三张脸故作严肃道:我因为案子可头疼得不像话,他倒有闲情来看着我,生怕我不如意?她抱臂佯怒,干瞪着眼生闷气。

    被敲打的几人面面相觑,原先在脑中拽紧的弦倏得崩断,忍不住撇过脸笑起来。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让他好好改改自己这婆婆mama的性子。我做事可一向明理,怎么会公报私仇。

    短暂的玩闹一笑而过,梅沉酒招了招手示意旁人退后。不染微尘的皮靴离赵海的双膝仅有半寸,她居高临下地看他,方才你也听见了,并非是将军不愿保你,而是他现下已做不了你的庇护。早知如此,又何必把自己折腾得这样难看,让大家乐得笑话呢?

    她本以为赵海会在狱牢内蹉跎一生,终生无法再见天日。谁料祁扇要随同查案,竟让他迎来片刻转机。

    赵海,先前尚在营内我不敢动你,你说你只是一介掌柜一无见识二无本事,我便信了。可我事后思来想去,那等危急时分你竟还有闲心关照我的旧事,恐怕于你而言,事情总归没有那么艰险,所以不肯全盘托出。如今你在关城,北梁使臣也已至,你不如再说说,自己还是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客舍掌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