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鬓头春(五)
壹 鬓头春(五)
朝内民风便是不论男女都好姿容,纵是平日上街也能见着男子涂粉点脂的模样,而燃木熏香更较之燕云孙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让梅沉酒讶异的是,此人削肩修骨,肤未敷粉确是浑然天成的赛玉姿容。俊逸秀眉下一双点漆妙目,鼻若挺峰,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垂睫即是眸沉流雪,嗔目恰有春星暗涌,实在是面若好女的一位美人。 虽是副风流面貌,举手投足间又自成矜贵。她虽不曾研读神佛诸事,却偏信书中那鸾姿凤态独封他一人。 左先光何时得来那么一位朋友,梅沉酒不免困惑。可随即她便反应过来向此人作揖,在下商家梅沉酒,有幸识得郎君。劣琴堪得方才佳曲,实在惭愧。他奏箫的手法尤其精巧,梅沉酒出此言的确是发自肺腑。 九公子过谦了。能行妙音的即是好琴,哪有什么生来优劣。祁扇颔首回礼,声似冰泉泠澈,祁家祁扇。 梅沉酒微一挑眉,语气略显遗憾,倒是我一直待在建康城内孤陋寡闻了。不知祁公子所居何处? 受之磊所邀,自北梁而来。祁扇微扬眉眼,含笑作答。 梅沉酒闻言便是默然。南邑与北梁因邢州一事闹得边境动荡,左先光敢在晏佑眼皮子底下邀请他就罢了,这祁扇竟然会冒这样的风险前来南邑,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见梅沉酒许久没有反应,祁扇继续道:之磊倒是早就同我提过此事,过所在当时便已备下。只是我在北梁杂事繁多,交待到三日前才得闲,这样说来还是我礼数不周。 梅沉酒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回头去唤左先光,之磊,既是你百般邀请的旧友,为何独站在那处一言不发? 不必同他打招呼了。祁扇抿唇望向梅沉酒,眼底半掩自责,我拖到今日才应了他的邀约,他此时心中还在恼我,必定是不想同我说话的。等他气消了便好了。 左先光被他这话一激,当下就把竹篙往燕云孙手上丢去,而后快步上前拧眉看他,祁扇,我肚量就那么小? 江风拂乱祁扇额前的碎发,他抬手撩理提气缓答:之磊不是在为难我么。我若说是,你肯定要十天半月不同我谈诗论道;可我若说不是,心里便如何都过意不去。 左先光面露忿色,...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张嘴。 祁扇眸色黯黯,掩唇时几欲落泪,...事已至此,天命难违。 梅沉酒明知他在作戏,也免不得为他动容。心下暗慨美色误国时,身侧忽得传来笑意,原是燕云孙行舟与她并排。 祁扇还想要出言,却被左先光抬手制止,言语之间忍无可忍,祁扇,你不去做优伶当真是可惜了。 优伶尚有一技之长,倒也是难得的能人。何况他们大多柔媚妍丽,我去倒是不相配的。祁扇的目光沉在梅沉酒身上,如说是佳人,九公子当名副其实。 梅沉酒本带着几分新奇去看这场闹剧,完全没有料到祁扇拐着话来敲打她身份的是非,一时也有些无措。 左先光被他这话惊到,顿了一顿后才出声,祁扇,天下女子可没有九弟半分胆魄。 梅沉酒刚想出应对的法子正要开口,闻言又是一阵沉默。直到燕云孙使着竹篙激水,她这才回过神来,...之磊,原来你竟是那么高看我的么? 刘裴恭在身后低笑,而左先光偏头去看梅沉酒,眼里颇有些不满。 祁公子莫要再戏弄九哥了。燕云孙的声音很低。他左手提灯右手持竹篙敲击江下乱石,因着声响不小,便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九哥应与他故去的长姐长得相似罢。 梅沉酒瞧见燕云孙没有回头地只是不断捣石,心里已明了了大半。她略一思索,较祁扇先出声,斯人已逝,倒也不必沉溺于哀恸。今日既是会友,便就只谈乐事。 言毕她又发问,...祁公子方才提及好琴?不知音调闷涩的琴如何算是好琴。 摘取乐句中的最后几音,再由吟渡猱,正好配这杀伐的曲调。九公子应当是十分熟悉自己的琴,才能化解这闷涩。祁扇顿了顿,眼里只剩下一片澄明,不过这手法...倒与我熟识的一位故人并无二致了。不知九公子师从何人呢? 梅沉酒打心里叹服燕云孙挑时辰的本事实在是太好,一晚上连着两个问题都让她哑口无言。若非是有前车之鉴,她便当真觉得祁扇是诚恳向她发问的,他是个跳脱当世的闲隐之人,教我奏琴时便没有透露名姓。 江上风急,琴箫的声音更是传得模糊,梅沉酒根本不相信祁扇能听出她奏琴的习惯。可既然没有准信的事,他询问便毫无意义。除非他是真的有过那么一位朋友,平日里惯常听他的曲子,现在闻见熟悉的旋律便很快能回忆起来。 印象中那人的眉目在眼前逐渐清晰。而许是太久不见产生了错觉,两人的轮廓竟真有几分相似。她心中一惊,袖袍下的拳又紧了几分。 梅沉酒瞧着祁扇,发现他正嘴角噙笑地注视着自己,祁公子所言与我师父如出一辙,他也觉得琴如佳友,应当珍之重之。难不成他云游四方时也碰见了你么? 祁扇瞥了一眼左先光,又将视线回到梅沉酒身上。他眼底映着船头灯笼的惺忪烛火,似是掩去了暗潮涌动,明明灭灭地让人看不真切,若真如九公子所言,那我们也算是有缘。 似乎终于等到一干人都陷入沉默之际,祁扇身后的那位青年才走上前。他附耳过去,面色出奇地平静。 九公子...祁扇听完后便唤她,语气里满是歉意,本以为能落得一时空闲,没想到又有麻烦事寻上门来。今日实在抱歉。往后寻着机会,我定要同九公子你好好坐下来谈论诗文的。既是如此,在下便先告辞。话毕他便向众人颔首,然后再差人撑舟远去。礼数十分周全。 梅沉酒待在原地未动,拳已经松开但眉目间的寒意不曾褪去半分。 这祁扇也太过难缠了些。燕云孙这才回过头对着左先光抱怨,不过...我觉得他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欸九哥,你可别又生气。说完后他便小心翼翼地瞄着梅沉酒。 公子与小姐确实相像。梅沉酒感到肩上一沉,回过头时银霜就站在身后。后者回她一个淡笑,她便又把视线转到左先光脸上。 之磊,你说那话...梅沉酒考虑半天,想不出自己应该问他什么。又思及自己隐瞒的身份,一时不知道该把他的那句话当成是夸赞还是嘲弄。 左先光盯着梅沉酒半晌,而后一言不发地红着耳根回到燕云孙的船上。 刘裴恭在一旁搭腔,之磊觉着你可以试试。 裴恭,别开这种玩笑了。梅沉酒敛了笑意。她张了张唇,最后只是无奈地苦笑,平日里不见得你们多少反应,怎么今日被他一提便都拿我下手? 罢了...梅沉酒叹了一口气,心中只觉得疲惫。为了放空心绪,她便四处张望,凑巧看见不远处泊着艘小船。 小舟正好歇在周围险峻的岩壁旁,峭壁下端露出弦月形空缺,间有水流从石缝中泄出,月色之下竟是满壁生辉。她一时起了兴致,回头便道:既然没有别的去处,不若去那儿看看? 左先光未答,但见他已经开始撑船,梅沉酒便不再作声。 银霜已经回到舱中坐下,船头上只剩下梅沉酒和刘裴恭两个人。圆月映在江中,华光被荡碎后又慢慢凝聚。 梅沉酒见镜中水月聚合再破散便不想再看,于是将视线转到刘裴恭的身上。他眉眼微弯,是说不出的悦然。梅沉酒有些怔愣,不明白道:裴恭? 刘裴恭持着竹篙的手一滞,随后侧过脸来看向梅沉酒。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注意到人蹙眉后便温和地笑开,...九弟对这天下局势怎么看? 梅沉酒没料到刘裴恭这样发问,当下有些犹疑,你是指这南邑的天下还是这四方的天下? 九弟心中是哪个天下,我问的便是哪个天下。刘裴恭不再看她,手中的竹篙直插入江底沙石而后被极快收回。小舟不停地往前,身后的燕云孙与左先光越来越远。 北梁诸事我不知,其余两境纷乱无休止。而南邑...梅沉酒陷入沉默。江中的浮草被风吹得摇晃,她的掌心极冷,于是在袖中搓了搓手,我如今在政海之外浮沉,哪里能有什么见解。 你可知为何左兄当得那中常侍,而别人当不得?刘裴恭划至水流湍急处,随后收了篙任由小舟在江中漂荡。 梅沉酒的手猛地颤了颤,斟酌道:朝中中常侍共四人,除了之磊,其余三人皆为中官。中常侍为皇帝近臣,而左先光在此列之内。 晏帝如今深陷内忧外患。南邑如此之大,可他敢信的只有左兄一人。刘裴恭语气之平静,恍若他只是随意谈天,不曾揣测过圣意。 刘裴恭,你!梅沉酒心中大骇,手一下紧攥成拳。但她不曾回头,没有引起后面两人的注意。 刘裴恭的语气里难得多了一分寂寂,这天下局势,想找一个看得透彻的人很难。左兄只是希望他自己并未看错罢了。 他浅吸一口气,随后又笑着摇头,可若要问我的想法,我却觉得不该让倾悦之人一生被困在嗟叹之中。舟已过方才的洄流,刘裴恭拾回竹篙往舱内看了一眼。 梅沉酒知刘裴恭意有所指,但还是淡淡一句,...多谢。 小舟离方才所指的位置越来越近,梅沉酒发现岩壁下那艘船附近的一处江面正在向外翻滚气泡,然后大片的江浪和水花被激起,四溅起飞腾的白沫。 她察觉到不对劲,脚步稍往前一移下意识出声,有人落水? 就在他们快要靠近之时,翻腾江面旁停歇的船忽然剧烈晃动起来,随即冲出一个人对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落水啦,落水啦!有人落水,快来人啊! 两舟相距最多不过一丈。梅沉酒的目光在那艘船上来回巡睃。忽然怀里被丢进衣袍,熟悉的皂角气息扑鼻而来。她反应过来后立刻按住还在除衣的银霜,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不快,你做什么! 银霜意识到梅沉酒的不对劲,弯腰凑近了她轻声道:不救人? 救。谁说我不救。梅沉酒偏过头来,正拧着眉瞪他,眼里的怒色显而易见。她压着银霜的手臂往后一推,而后自己上前一步朝对面那艘船喊道:秦宇!把麻绳丢过来! 趴伏在舟首的人闻言浑身一震,立刻回舱里取出整捆的粗麻绳丢到她船上。梅沉酒把衣服全数塞回银霜怀里,别陪疯子做蠢事。 刘裴恭皱眉看向梅沉酒,她冷笑一声后低头将麻绳打结。 很快她便站起来对着江面咬牙切齿道:杨平,我知道你听得见。现在只有这一个机会,你的命捏在你自己手里。 梅沉酒将麻绳丢入翻腾着水花的江面。几乎是瞬间,杨平的手就穿过绳结。绳被收紧时,他们的船便撞上小舟,让瘫坐着的秦宇一下子激灵过来。 待他们三人将杨平拉上船并助他吐出江水后,梅沉酒这才冷眼看向秦宇。秦宇一句未言,只是淡淡地回望。他头发凌乱,上身已经湿透。 左先光缓慢行舟与他们靠近,一一瞥过几人后最终将目光定在秦宇身上。他的语气里没透出什么情绪,夜间宿在西园,便先去那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