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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相册

    

母亲的相册



    从小到大,虞秋过的生活很简单。

    在萍村,白天他会戴顶稻杆编织的草帽,瘦弱的肩上扛一把铁锄头,跟着爷爷去田里除草,翻地。

    春天能挖到马齿苋,掐了嫩尖回去焯水,味道微酸,像小卖铺一毛一包的酸妞糖。夏天就去摘车前草,挑的是老叶,太阳下曝晒几天,给爷爷泡茶喝。

    村里人白日劳作,晚上睡得很早。九点一过,万籁俱寂,只偶尔听到谁家传来的几声狗吠。

    到了芜县,他的生活依旧单调。学校里三点一线,周末回到叔叔伯伯家,做家务,看书,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老家的院子里,有棵枝繁叶茂的柚子树。整个夏天,数不清的知了蛰伏在柚子树皮上,等待繁殖,脱壳。

    他的身体里,仿佛钻入一只知了的魂灵。来到穗城后,虞秋过开始习惯黑夜里的等待。

    卢溪偶尔加班,再晚也会回家。

    有时候他坐在灯下看书,听到外边她回来的动静,看一眼时间,已经是深夜一点。

    有时候他坐在落地窗前,看高楼大厦里长明的灯火。大盒子装着一个个小盒子,他想象里边忙得陀螺转的人群。

    没有觉得孤单。

    心里放了只风筝出去,飘摇的长线系住一角。他也有了可以等待的人。

    卢溪的电话在傍晚打来。他本在想今天应该做什么菜。听见她说要跟同事去聚餐,会晚点回家,又脱下围裙,在食物柜里拿了桶泡面。

    穗城的夜晚太热闹,是虞秋过想象不出的浮华。

    喂了猫粮,洗好澡,又是等她。索性进书房里,挑一本来看。

    一整面书柜,工具书占了三分之二。怕染尘,大多用塑封袋包好了,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排列。

    靠角落的柜架上,斜放一本黑色封皮的大本子。像被遗弃在这,上面落了些灰。抽出来,随手打开,里面都是尺寸不一的老照片。

    原来是卢溪的相册。

    倒了一杯水,虞秋过背靠沙发,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貌似都是她来穗城以后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的背景,在穗城火车站。年轻的卢溪梳着两条麻花辫,身材高挑,俗气的湖蓝印花连衣裙穿在身上,反衬得她靓丽青春。军绿色的麻布行李包捂在身前,微rou的脸上没有笑容,像丛林里钻出来一只警惕的小鹿,呆呆望向镜头。

    白色小猫四肢轻盈,跳到怀里,小脑袋蹭了蹭他手臂。虞秋过顺着脊背给它捋毛,小家伙舒服得喵喵直叫。

    它没有名字,卢溪平常只唤它猫猫。

    刚来这的第一天,小猫就很亲人,像卢溪对他的亲切态度。

    继续翻看,大多是她工作时的照片。不同装修风格的酒店,不同款式的工作服。

    有一张,她穿着剪裁得体的制服,站在富丽堂皇的华云酒店门口,手臂舒展,笑容亲切地迎接宾客。

    照片上有日期。

    2016.10.10

    看得出来,这时候她的事业已经非常成功了。

    那一年的他,是什么样的呢?

    十三岁的男孩子,刚上初一。虽说九年义务教育,学校免了学费,但两百块的课本费仍是要交。他鼓起勇气,同伯伯要钱,可表哥要学绘画,表姐要请补课老师,全都是用钱的时候。

    大伯逞口舌之快,抱怨一顿,勉强给了,却没给生活费。

    虞奶奶悄悄塞五十元给他,虞秋过便靠着这点钱,每天吃一份1.5元的白米饭,在学校硬生生捱过一个月。

    饿到极致时,只能咕咚灌凉水。夜晚蜷缩在木板床上,手捂着鼓胀又空虚的肚子,一点月光照在身上,都是雪上加霜的冰冷。

    昏暗的日子里,连意志都薄弱无比。觉得自己就是只牛毛里的蜱虫,可耻地吸着别人的血,腌臜无比,不配想象未来的样子。

    更想不到,有朝一日也会拥有温暖的家人,住进这样舒适的房子里,每一天都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平常不过的事,对于从前的虞秋过,也是一种奢侈。

    相册逐渐翻到底,一张纸条从夹层里飘出来。猫猫跳下去,梅花爪子踩在上边。

    泛黄的横格稿纸,被虞秋过小心捡起。扭捏飘逸的字体,显露出书写人的情绪。

    2010年         3月11日            阴

    好想去死

    主管说,我被辞退了。

    坐15路公交回家,又路过穗江,夕阳红得像血。

    一遍遍想死。

    房东又来催租,可是没钱,郭英骗走了我全部积蓄

    被赶了出来,只能躲在桥洞下。

    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求的不多,只想有个房子,吃口饱饭。

    人说越努力越幸运,可厄运总在我身上。

    真的不懂

    真的想死了

    虞秋过眼睛发酸,捏着纸条的手颤抖不已。

    应该是卢溪日记里的某一页,不知怎么被撕下来,夹在相册里。

    原来她也有过这么痛苦的时刻。

    深渊巨口被一层糖衣覆住,他只看到了表面的流光溢彩。偶然掀开一角,就能窥听到,时光虫洞刻录下的嘶吼与呐喊。

    难以想象,她怀着多么深刻的痛苦和绝望,写下这些感慨。

    又如何挺过来,变成现在的模样。

    猫猫重新跳上来,柔软的舌头,一遍遍舔舐他摊开的手心。

    虞秋过枯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门铃响起。

    放下相册,起身去开门。明亮的通道里,高大的男人搂着醉酒的卢溪。

    虞秋过下意识皱起眉头。

    卢溪率先挣脱荆之望的怀抱,踉跄迈两步,身子靠在了门框上,摆手催促道:好了,你快回去吧。

    虞秋过扶住她,锐利的目光投向男人。

    虞秋过吗?你好,我是你mama的同事。

    清瘦男生眉宇间流露出不善,荆之望仿若没察觉,温和一笑,看向他,简单介绍。

    虞秋过点头,语气生硬,叔叔好。

    卢溪头疼得难受,赶紧拉着虞秋过进屋,荆总慢走,不送啊。

    荆之望无奈地笑。

    见她儿子,已经超过了炮友间的安全距离。怕惹得不耐烦,他不再纠缠,很快离开。

    卢溪没有醉到不省人事,刚才在荆之望车上吹了风,已经清醒许多。只是身体太疲惫,脚步晃悠,进家后立刻瘫倒在沙发上。

    虞秋过在厨房里找到了蜂蜜,挖两勺子到杯中,用温水化开。再出去时,卢溪头枕靠垫,长发散乱,正闭目缓神。

    白色衬衫的衣摆,被黑色包臀裙封在腰间,显露出流畅的曲线。再往上,顶端的扣子松开一颗,起皱的衣料半遮半掩。

    锁骨,脖颈,是星星点点的暗红印子。

    虞秋过揽着肩头,扶她起来,喝点水。

    活了这么大,鲜少被人照顾。儿子手心传来的体感,让卢溪感到难以言表的踏实。

    她端着杯子喝了几口,温甜的液体,缓解了脑中的昏沉。

    转眼,看到桌上的相册。

    竟然连这也找出来了。卢溪惊讶拿起,重新靠在沙发上,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翻开第一页,她指着那张火车站前的照片,绵柔的声音絮絮叨叨。

    这张是我03年刚来穗城的时候呢!说来奇怪,我在火车站前转悠,就有个摄影师拦住我,要给我拍照,还给了我他家照相馆的名片哈哈,那会儿看着真傻

    还有这一张,是

    一张张讲述,像水里的淘沙人,耐心筛出记忆里的细碎宝石。

    才讲了一半,她就困倦了,声音越来越低沉,轻飘飘的,最后只留下点逗号的小尾巴,就靠在虞秋过的肩上,睡着了。

    那双手还停在相册上,修长,白皙。略显沧桑的皮肤下,是突起的青色血管。

    虞秋过僵着身子,右手却探过去,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指尖,尝试轻触卢溪的手。

    触上的那一瞬间,他嘴角弯起。心里刮起一阵龙卷风,道不尽的开心,都沦陷在脸颊的酒窝里。

    像童年时看见的蜻蜓,伸出手指,停留在那薄如轻纱的翅膀上。时刻担心她会飞走,于是就这样一动不动,以为抓住了一瞬间的永恒。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良久,他将手穿过她腿弯,稳稳抱起,送回房间。

    卢溪躺在床上,平和的面容熟睡着,呼出的气息微不可闻。虞秋过找来毛巾,替她擦拭干净脸上的痕迹。

    他还从来没离她那么近。

    等的人回来后,心里的风筝也就不飘摇了。

    闭上眼,额头相抵,他呢喃,唤了一声:mama

    如此短暂,无人知晓的柔情。

    捏好被角,虞秋过离开房间,看一眼熟睡的人,轻轻带上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