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西南风
二十、西南风
案上的香燃尽了,落下一滩颓疲的白灰,香烛被风吹得摇曳,明明灭灭,似幻似真。 她就在这微弱的烛光照耀下,如一抹窈窕的幽魂,气息冷入骨髓,脸庞却妖冶艳烈。 香怎么样,闻得习惯吗?不待人答,她又自言自语道:我挺喜欢的,上次选了很久,不过我一年多没回来,香被放久了,有些陈。 你当是酒吗?说起来为什么不供两杯酒,每次都只有吃的,不噎吗? 他坐在刚在尸体躺过的沙发上,倒是半点膈应也没有,抽了对新筷子,准备去夹卤牛舌。 高奚制止了他,别吃了,我给你重新做。 有什么可忌讳的。话虽如此,他还是依言放下了手。 高奚笑道:陪我打扫一下屋子吧,我不想这里留下别人的痕迹。 他摊摊手:这是我家,我都不介意。 可我也会在这里住啊。她指指灵龛,我的牌位还在这呢。 他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又惹她一阵笑意。 你老笑什么? 你又回来了,不是说再也不管我了吗? 是送我走的人不靠谱,破船装不下我这大佛,这不才被迫回来了。不是因为你,不要想太多。 高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拿了钱也不办事,下次不找他了。 他轻哼一声,眼里却也挂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然后倒在沙发上,慵懒地说道:你还不回去?他回家看见你不在,可是要担心你的。 好难得,你还会担心我的处境。高奚收拾好那些剩下的食物,看了看时间,确实太晚,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让他察觉到什么了。 我 走吧。他挥挥手,比起我,你才是该少些留念,干脆一点离开吧。 高奚垂眸,轻声道:抱歉。 他叹一口气:不是骂你 我知道。她眸光清润,一派皎洁:那你保重我会再过来。 嗯。 高奚将要离开,打开门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他的身影还在不在,对上他的目光,心口被撞起久久不散的回音,然后只听自己轻声道:下次来,我给你带酒。 门关上,她的周遭变得暗淡无光,死寂一般。 高奚想过,自己为什么会重活一次? 是要让她拿回失去的,还是获得来不及拥有的;更甚,去报复那些害她的人。 然后呢 她忍不住回头看那人住的楼层,黑洞洞的一片,这里本就是老街区,住户都搬得七七八八了,那栋筒子楼也年代久远,压根没什么人住。 掩住失望的目光,她自嘲的笑了笑 她身边有不可割舍的亲人朋友;也有放不下的前生挚爱;还有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唯独那一生一世也还不清的情,让她不敢面对。 回到家,她觉得疲惫无比,毕竟又是杀人又是处理尸体。 而他还没有回来。高奚轻轻伏在床上,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洁白如玉的手,如今沾满了多少人的血? 已经数不清了。 脑海里又一次清晰地浮现那女鬼的模样,那就是她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给她自己立牌位的原因,在前生她死去后,灵魂竟然凭着一口怨气无法消散,滞留了人间许多年。 让她亲眼看着心上人自杀,然后为了仇恨而报复了许多人,最后那人为了她,跌入无间地狱当中。 可她竟然活了过来。 有泪水从她的脸颊边滑落。 她的人生,并没有变得更好。心口泛起细密的疼痛,把自己蜷缩起来,恍惚间,她又想起刚重生回到这世上时的事来。 高奚自梦中惊醒,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被压抑到了极致。 耳畔还保留着来自他生的轰鸣,地狱的低语,仇恨和怅惘扭曲成浓雾,遮盖在她的眼前,世界微尘,属于她的爱和憎破碎成一片片带着棱角的刃,将她割得体无完肤。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坠落在地狱的业火里。 许久没有体会过当人的感觉了,一时忘了要如何用腿站起来,可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着,只能让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到卫生间里,连胆汁都要呕了出来,仿佛有重锤一下下袭着她的后脑,目眩之极,让她觉得眼前所有的色彩都淋漓不分,混做一团,铺天盖地地兜头而下,势要让她淹没在这混沌里。 唯一能抓住并牢记的是记忆中那不可磨灭的名字。 高仇,爸爸 回想起他的那一瞬间,让她心痛如绞,眼泪止不住地顺着尚稚嫩的脸庞往下滴落。 想见他,便是因为这个执念,她才回到这人世的。 她费力地抬手打开花洒,任由冰冷的水柱冲刷自己的身体,她蜷缩在浴室的地板上,水流浸透了她的衣裳,冷意如同附骨之疽,水泊在她身下渐渐汇聚而成,也将她抛入最恶毒的诅咒里。 水面映不清她的面容,可恍惚间,她还是看见了那张可怖的、腐烂之极的鬼面,那是她自己,前生被凌辱而死后,怨气不散而化为的女鬼。 不!!!她用手愤而抹开水面,可不管她如何挣扎,积水还是会恢复原样,甚至更加清晰的照出那女鬼讥讽又怨毒的脸。她竭尽全力爬起来,她想呼救,神经紧绷成一根弦,仿佛有什么要从水里一跃而出,张开血盆大口,用獠牙撕扯她的皮rou,她不敢再回头,害怕看见那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恶兽。 高奚浑身都在剧痛,呼吸急促,发疯一样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手机,按出号码的同时,她也重重跌倒,额头被桌子磕破了一个口子,鲜血渗到了她的右眼里,视野顿时充斥着浓稠的暗红。 手机被摔在不远处,她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机械等候声 嘟 一声声里,高奚觉得自己的力气也在慢慢流失,她似乎又要遗忘什么了。 奚奚?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传来时,高奚的眼泪混着鲜血再次夺眶而出。 爸救我 说完,她便堕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 重活一次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食量变得更好了。 前生,她当鬼的那一段时间,闻不到食物的香气,尝不到食物的美味,每一次她都眼巴巴的蹲在高仇身边,看着他三不五时的进食。 那段时间她最痛心疾首的就是他不乐意好好吃东西,仿佛自虐一般对待他自己,让她看在眼里又着急又难过,还有几分怨念毕竟想吃不能吃的大有鬼在。 何况高警官是个无神论者,一次都没给她供奉过饭菜,连香烛纸钱都没有,结果让她被迫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穷鬼,饿鬼 重活一世,除了一开始时的震荡和痛苦,她现在适应了许多后可谓是如鱼得水,要啥有啥。 用叉子叉起一块叉烧,高奚含泪吃下了它。 高警官到医院时,先去找了主治医生,也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他的六弟高炽。 奚奚差不多可以出院了,之前犯了哮喘又引发了一些并发症,不过奚奚的意志很顽强,也很感性,这孩子吃个叉烧怎么还吃哭了呢? 高警官瞟了一眼解决了叉烧饭又开始和烤鸭奋斗的女儿,笑意从眼底蔓延出来,她这食量也是突然变得吓人,医院还特地为她检查了一遍身体,看看是不是哪里出现了病变,结果查来查去,发现她只是单纯的变得能吃了而已。 高炽笑道:能吃是福,奚奚从小就瘦了点。总之,二哥可以不用再担心了。 高仇和他道了别,也没着急进去,而是在门外透过玻璃静静凝视着女儿。 才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连头发丝都是青春活泼的,没有丝毫沉郁的气息,她拥有安稳的惬意,明媚的双眼和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笑容。想要保护她平静快乐的每一天,他发誓,不让前生的悲剧再次发生在她身上。 高仇收敛好所有的思绪,推开了病房的门,那正吃得欢快的小姑娘被惊了一下,抬起懵懂的眸子望向他,然后便灿然一笑。 爸爸。 嗯。他抽了一张纸巾,轻轻的替她拭去唇上的油渍,惹得高奚有些脸红,拿过纸巾自己狠狠地擦了一遍: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可不喜欢他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待。 高仇揶揄道:不是小孩子?那是谁偷偷藏了奶油蛋糕,等护士查完房自己躲在床底吃? 高奚默默移开目光,一边扣手指一边碎碎念:人家吃不饱啊,刚刚吃完就饿了,你是不是嫌我吃得多了 高仇伸出手掐了掐她的脸,都吃到哪里去了,rou呢?吃得多,长不胖还不好吗,这可是全女性的愿望啊!高奚忿忿地说道,小脸气鼓鼓。 听听这理直气壮,高警官直想叹气:我可更宁愿你健康。你以前吃得少,连你大伯母都总怀疑我虐待你,但现在暴饮暴食更是对身体不好,你能取一个平衡点吗? 高奚竟然捂住了耳朵倒在了床上。 她这幅模样可不多见,依稀记得,她总是乖巧懂事的,静静地等待他,不叫他cao心任何事。 最终是他没能保护她。 高仇失笑,伸手将她头顶的被子拉下来了一些,好了,别蒙着,这样好不好,虽然你还得观察两天,但带你出去玩玩还是可以的,走吧,你想去哪? 高奚转了转眼珠,看着狡黠不已:真的?去哪都可以? 当然。哪怕她说想要出国一日游呢,他也安排得了。 高奚自然没有出国的打算。 对他笑了笑,好不可爱,那 *** 诶,那是谁? 谁? 那个那个,跟在高警官旁边的小姑娘,诶妈呀,好可爱,咱们高警官终于暴露出了真实的一面吗,这种萝莉也 同事一掌劈在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头上,皮笑rou不笑道:闭嘴,你想死也给我选个体面的死法那是高长官的千金,亲生女儿! 认真的么?长得像哥斯拉一样的高长官居然能生出这种小甜心? 滚滚滚。同事翻了个白眼,远离这个白痴。 你想来的地方,是警局?高仇才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打开,女儿就像一尾鱼儿一样,欢快地溜了进去,坐在他的办公椅上,转了转圈。 高奚笑着对他点点头:今天又不是爸爸轮休的日子,你也是要上班的对吧,所以我决定陪你一起。 高仇有些无奈,我还有年假可以休。高奚却不乐意:那怎么行,年假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浪费呢,嗯等我好了,有想去的地方,你再休假,好不好? 他走到她的身边,心神复杂的盖在她煜煜生辉的眼睛上。 高奚:? 只是害怕自己眼里疯狂的占有欲和爱欲吓到她罢了,不过高仇一向意志强大,很快又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压了下去,至少让自己面上看起来平静。 好,都听你的。他将手拿开,允诺了她,不是来陪我工作的吗,还不快起来? 高奚轻哼了一声,却还是听话的坐到沙发那边去了。高仇翻看案件报告,批阅了起来,当然,目光更多时候还是放在她的身上。 她一会儿趴在桌子上,歪着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高仇会读唇语,可这小丫头似乎是存心的,半背着他,不让他看清楚。 高仇轻咳了一声,书柜里有你上次和我说过想看的原文书,自己去拿吧。可高奚眨了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高仇,让他有些不明所以:怎么? 高奚真诚的发问:爸爸,你希望我在有生之年捧一个诺贝尔的奖杯回来给你吗? 我没有这种伟大的英才教育的想法。 所以,那为什么要让我看书? 高警官第一次觉得语塞,心道这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爱好吗? 可高奚却并不想沉浸在书本当中,重生回来之后,她只执着于食物和他之间,实在要分高下的话,他更重要些。 那你想做什么?高警官叹叹气,问道。 陪着你。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高仇的眼神温柔下去,尽管那张脸还是看起来严肃无比,困了的话 他话音未落,高奚便笑嘻嘻地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困了的话,你可以抱着我睡一会儿吗?高奚抬起眼睛真诚地看着他,毕竟谁让他生得高大,胸膛又厚实温暖呢? 睡起来应该挺舒服的。 高仇微微拧起了眉头,女儿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尽管留在他脑海里最深的是前生她被折磨到神智失常,每每都是发疯的模样,可她清醒时的样子也没忘,是温润可人又娴雅淑女的。他那时便很喜欢捉弄她,看她露出一些可爱的惊慌失措的神情,不同于莫诲如教她的镇定自若。 他暗自隐了一口气,去看她的眸子,难道说 可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他只能看见一派天真的恬淡,丝毫没有前世那样的绝望痛苦。 或许是他草木皆兵了吧。何况,她扑进自己怀里那一刻,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周遭色彩皆褪去,只有她的笑颜独自鲜活。 你怎么突然撒娇起来了?他轻轻的抚摸着她的秀发,问道。 高奚将自己的小脑袋埋进他的怀里,瓮声瓮气道:那天我不小心摔倒,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爸爸,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高仇的眸色沉了下去,却坚定道:不会。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听他这么说,高奚便笑了起来,所以啊,我决定耍耍赖,一直和爸爸待在一起直到你烦我为止。 他却失笑:那你可别想了,我是永远不会烦你的,倒是你,以后别嫌我烦。 高奚不敢抬头,深怕他看见自己痛苦的眼睛和泪水,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甜蜜的笑着,却是让她如同被刀子一片片凌迟着,可就在这极度恐惧下,反而生出一丝微妙的兴奋来她愿以身心堕落黑暗为代价,来品尝这一份以血缘为枢纽的情。 她轻声开口:那我睡了? 嗯。 不过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身子还十分的纤弱,他把她抱在怀里,真像一只蛮横的熊抱了只洋娃娃,不和谐,却又温柔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