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其他小说 - 孽岸(骨科)在线阅读 -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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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是去医院复查。

    等待周朗的间隙,视线不经意撇过,就看见周笙陪他在复诊。

    几月过去,阿森还是那样单薄,眼睛蒙着一层阴翳,折叠拐杖握在手中,正侧耳倾听医生叮嘱,时不时点头,又时不时询问。

    他放弃了暗地里我在项目上为他安排的闲差,我偷偷找人跟韦青说,这是项目老板的优待,请他务必多劝劝。

    但是阿森不笨,他一定知道是我的安排,所以无论开了怎样的条件,他都没有同意,而是去了一家盲人按摩学师。

    早九晚六,坚持自己上下班,很少麻烦韦青,有时盲道不平整,他就会撞到街边的自行车,或者踩进水坑,弄得很是狼狈。

    尽管如此,偶尔出现的周笙,仍然被他拒绝,孤寂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

    诊室里的人看到我,皱眉出来,关上门拉着我走远,很不耐烦:你又打小森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三堂哥可答应撮合我和小森,他迟早是我的。

    我转动手里的烟:对,你三堂哥同意了,你也同意了,唯独男主角还没同意。说完我就要离开。

    周笙在身后气急败坏,那头,韦青已陪伴阿森走出诊室,朝我走来。

    一支细长的手杖在地上探索,探着探着,就碰到我的鞋,我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他们谁也没认出我,只见阿森快速收回手杖,对我道歉:真是抱歉。

    他看不见我,所以眼神只停留了一秒,而我却藏在墨镜后,紧盯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我朝另一头走去。

    自从确定了去瑞士,周朗就开始挑选起房子,他换掉当初我选定的背靠森林的,而是重新在靠近河流的地方建造了一栋,时常把规划图拿给我看,我没有异议,没有阿森,在哪里都一样。

    他热衷于讨好我,像不会疲倦的小狗,招招手就忘记一切抛弃与背叛,或许他是会伤心,比如睡觉时会莫名惊醒,满额的汗,不敢跟我哭诉,只好眨眨眼,滴两滴泪在我的脖颈,再默默睡去。

    很快,我第二次见到阿森。

    瑞士的房子即将竣工,周朗特地带我出门庆祝,包下本市最豪华的顶层餐厅。

    那天恰巧是圣诞,特地在市中心为我燃放的烟火吸引众人驻足,我兴致缺缺吃完,坐车路过街边,看到冰糖葫芦时,倒是眼前一亮,周朗屁颠屁颠下了他暗夜黑的跑车,西装革履去帮我买。

    正当我百无聊赖支颐车窗,街对面一个身影引起我的注意。

    他身穿的依旧是当年我们逃亡时的灯芯绒外套,正弯腰,在绿灯斑马线上,艰难地去摸索散落一地的西红柿。

    我立马推开门,跑去街对面,风吹动我皮草上点缀的几根珍稀鸟类羽毛,我捡起最后一个滚落太远的西红柿交到他手中,他愣了一下,随后说了句谢谢您。

    我没有出声,牵着手杖的另一端,将他安全送到马路对面。

    围巾因垂落地上而脏了,手也因被推搡摔倒而擦破,口中的呼出的热气成白雾,他的目光柔和地,准确地锁定我的脸庞,再一次致谢。

    街头熙熙攘攘,火树银花,阿森离我这样近,又这样远,我仍旧没有回应他的话,掉头要走,他突然喊住我。

    小姐。

    我停下。

    一阵窸窣,原来是他从背包中掏出什么东西,递到我面前,仔细看,是一根快化掉的冰糖葫芦。

    见我久久没接,他想起什么似的,不知疼般将破了皮的手在衣服上狠狠蹭了蹭,颤巍巍再次递给我。

    请您收下这个吧,他笑着,从前我有个极要好的朋友最爱吃草莓冰糖葫芦,希望您也会喜欢。祝你圣诞快乐啊。

    烟花嘭升空,我们注视彼此,最终,我接下冰糖葫芦,默默凝视他的身影再次消失人海。

    等我回到车上,周朗也回来了,举着根葫芦竿子,人模人样地站在豪车旁等我。

    见到我,眼睛都亮了,挥了挥手,硬生生把一人高的竿子塞进车,然后摸了摸我冰冷的脸道:怎么自己去买啦,看你冻的。

    他拿开我手里的冰糖葫芦,兴致勃勃递了一根他买的,让我尝尝,我突然没了胃口,神色恹恹躺在座椅闭眸休憩。

    人想得到的和能得到的,向来不能统一,无一幸免。

    最后一次见阿森,是登机去瑞士前接到他的死讯。

    我很冷静,像当年我与阿森一齐发现教书阿姨的死亡般,不动声色骗过兄长,从卫生间窗户逃出来,开车去往医院。

    六十秒的红灯,我想抽支烟,才发现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脑海中不停闪回他们的话郑先生是为了救扶他过马路的孩子被撞身亡的,我们想去救已经来不及。

    巨大的红色数字变得模糊,我等不及了,一脚油门踩下,从车流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道。

    我希望是误报,可韦青和周笙都在,他们在哭,吵得我脑袋疼,我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扶着墙,一点一点挪过去。

    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没有呼吸的,不是阿森,还有谁呢。

    只一眼,山崩地裂。

    一根弦倏地断了。

    我不顾周笙的撕扯,跪趴在床头,伸手极力去够阿森的面庞,他没死,不过是在和我玩游戏,只要我亲亲他,他就会害羞地醒过来,喊我一声眠眠。

    挣脱束缚,我将苦涩的吻渡给阿森。

    一下,两下,一滴,两滴,他都没醒,他好像真的不愿再理会我了,那双漂亮的眼,永远不会再对我笑了。

    一阵寒冷的风刮过我的生命,我仿佛听见人类骨骼深处的战栗。

    我们不敢随意乱动郑先生,等医护人员到时,他还没断气,嘴里吐着血,嗬嗬地,呼吸很是困难,饭盒滚落很远。

    他做学徒一向认真,七点就到了按摩店,开始学习,一上午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下午一点,才匆匆去对面的快餐店买盒饭,过马路时,热心肠的孩子扶了他一把,他就记在心里了,听到大货车的喇叭声,他下意识将孩子护在怀里。

    所以,他仅仅是去买了个午饭啊。

    生活如此荒谬,任何一个主角的退场都无需戏剧性,只是某个平常的下午,你就再也见不到他。

    阿森没有亲人,骨灰由我领走,大部分葬在墓地,小部分被我放在特制的项链里,随身携带。

    兄长没再提起催我去瑞士,他没有敌人了,又何必着急。

    韦青把我带到阿森的住所,是他的出租屋隔出的一个小屋,他说郑哥本不愿意住这里给他添麻烦,还是他独居的头一个月,不小心从楼上摔下去,给接过来的。

    我不知道这事,或许我不知道的太多。

    小小的屋,正中央的桌上,摆着一个相框,是阿森曾经极力藏起,不给我看见的那个,一张黑白照,定格了阿姨的生命。

    床头也摆着一个相框。

    这个郑哥随身带着好多年了,一直跟我们吹牛说这是他老婆,我们没人信,后来见到你以后,他却闭口不提了,他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是离开桃花镇前,我们拍的结婚照,上面的我们还是少年模样,笑得那样灿烂而绝望。

    抽屉里,我给他画的画,织的围巾,他都保存得好好的,就连假结婚证也如数家珍般,被他小心翼翼压在围巾内层。

    郑哥在镇子上的时候,总被莫名其妙的人欺负,有时候白天,有时候晚上,他被连累得辞退工作,专门在家照顾阿姨,阿姨那时候身体就不好,后来那个雪夜去世了。

    为了给阿姨办个体面的葬礼,郑哥跪了一路,能借的都借了,但为自保,肯借的不多,借到我家的时候,人都冻僵了,又在坟头跪着,膝盖额头都破了。

    后来周小姐追求他,他不同意,你出现了,他又躲避你,是真觉得配不上你啊,他说他省吃俭买了套房子想找到你以后跟你定下来,结果,你哪里需要呢。

    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普通人,那辆宝马都够我们普通人一辈子开销。

    出了那档事以后,他觉得自己更配不上你,但他掏心窝子跟我说不愿意你看不起他,自力更生去找了按摩店。

    韦青泣不成声。

    我环顾一周,阿森来时果真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没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他总说,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总会好的,谁知道

    他用生命浇灌了我,随后迅速枯萎凋零。那这话,是说给韦青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是否预料到自己的死亡。

    带走阿森遗物时,一颗糖从他的口袋掉落。

    是离开粟城那天,包子铺开业老板给的喜糖,红彤彤,走一路掉一路,如今只剩这一颗,以供凭吊。

    车上,我又哭又笑,冷不丁,从后视镜中神色癫狂地质问兄长:是不是你杀了他?

    兄长沉默很久,才说:如果恨我可以让你心里好受,那么没错,他的死确实是我指使。

    眼泪从我面无表情的面孔滑落。

    我时常去阿森的墓地探望他,有时碰见送完花的周笙,我默然与她错身,她却突然跟我说话:喂,你也别太伤心,我想小森也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我明白,我那时候精神不好,形销骨立,很是吓人,没有搭理她,我为阿森换上新鲜的花束,陪他说了会儿话,告诉他今天小黑交到新朋友,是个博美,告诉他今天我又为他画了画像,只是他再不出来见我,我就快画错他的眼睛。

    去瑞士的计划被无限期搁浅了,他们两个不敢轻易刺激我,而意外无处不在。

    有天下午,我接到一通电话,是家珠宝店,告诉我,一年前订的货到了,什么时候有空去拿。

    我很疑惑,因为我根本不记得在他家订过货,售货员小姐耐心解答:您是眠眠小姐吧,这是名为郑森的先生在一年前订的结婚对戒,由于我没联系到他本人喂?

    车子飞快奔驰,我的心剧烈跳动,完全没看到后方冲上来的汽车。

    刹车声,惊呼声中,我躺在翻转的车内,额头的血液倒流进眼睛,千万的玻璃碎片中,我仿佛见到十七岁的阿森朝我走来。

    我努力伸出沾血的手,牵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