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亲
第四章 母亲
这一觉睡得很沉。待她醒来,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看光线,此时已然日上三竿了。床边小几上香炉还燃着,炉边放着一套衣物。不久前陈mama才带她看过布料,说要给她做几套新衣裳,这正是其中一套。 她在下床穿衣的途中不小心碰到了床头的一根绳子,清脆的铃铛声想起。随即房门被打开,陈mama率先走了进来。 诶,你别动!我来,我来。陈mama说着便上前为她穿衣。 其余丫鬟有的提着热水准备服侍她洗漱,有的在洒扫,还有几个抱着衣物,放入衣柜之中。 杨明珠多看了几眼,确定那些全都是她的。陈mama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怏怏道:老爷吩咐,今后你搬来这里住。 杨明珠低着头,良久道:我住这屋,会不会妨碍到老爷。 陈mama道:妨着他才好,最好他以后永远不来找你。 不知为何,杨明珠听出陈mama对老爷极为不满。因为他要了她的身子?然而杨明珠设身处地,换成她是一个仆妇,自家主人看上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再是不满也该是针对那女子才对,怎么陈mama态度全然相反,十分看不惯主人家? 杨明珠洗漱后吃过饭食,拥着火炉打量起她的新住处。这间屋子十分敞亮,屋内陈设无不彰显主人的贵气与雅致。架子上摆放着不少古玩与书籍。杨明珠想去看,却又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因此不敢乱翻,只能远远瞄上一眼。 陈mama对她的称呼已从珠儿转变成蓝儿,其余丫鬟倒是还称呼她姑娘,只是态度恭敬不少,俨然把她当做了这个宅子的女主人。这令她惶恐。 所幸老爷似乎已经离开,杨明珠少了几分尴尬。 过了几日,陈mama要带她出门。这是她三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走出这宅邸。陈mama为她备好了火炉,披好斗篷。经过几日的休息,她已然恢复,虽然偶尔想起那场性事仍旧脸红心跳,但身体上的异样感减轻不少。她走在陈mama身后,由几个丫鬟簇拥着上街。 她禁不住想,她现在算是个什么人?外室? 年关将至,街上热闹非凡。陈mama带着她来到一处胭脂铺,在杨明珠的推拒下,自己上手为她选了几样胭脂水粉。过后又去了布店,说要再为她扯几身衣裳。杨明珠任由店内人替她量尺寸,暗暗想,除了母亲,陈mama对她是最好的。刚才她不过是多看了一眼那盒口脂,陈mama便大手一挥买了下来,哪管那价格贵的离谱。买布也是,再贵的衣料陈mama也舍得。 儿时母亲常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是:我的珠儿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 而陈mama也说:我们蓝儿合该用最好的。 杨明珠眸子暗了暗,心道:何必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在去首饰铺的路上,一队游行的杂耍队伍迎面而来,杨明珠一行被挤到一边。在人潮推挤过程中,杨明珠低着头,悄悄闪进了旁边的小巷。她刻意拔除了几根簪子,又脱了披风,然后跑走了。 依照记忆的路线,她一路小跑来到一处幽深的宅院,敲开门。 门童打量着她。 杨明珠压下心跳,开口道:称一斤小米。 门童恍然大悟,把她让进院内,叫来一个人问:是她吗? 那人点点头,然后领着杨明珠往院落深处走,直来到一间书房:先生,她来了。 书房里一个中年男子笑容温和:杨姑娘,终于回来了。 杨明珠快速说:我已取得那人信任,今日才寻到出府的机会,好不容易才脱开身来这里。有事快些吩咐。我母亲呢? 不急不急,那男人说,你母亲好得很,我们向来讲诚信。不过对方双眼微眯,打量着她,那人现在为止一共就只去过木栖斋两次,你如何取得他信任的? 杨明珠道:我自有我的方法。 男人却将视线看向了她的脖颈。 她的脖颈先前被嘬出了几道印子,经过几天几夜消散了大半,但还能看出痕迹。杨明珠维持着面上的淡定,抖开斗篷披在身上,戴好了兜帽。而后才道:你们有什么事快点吩咐,我失踪太久会被怀疑。 有趣,有趣,男人笑容意味深长,你继续在他身边待着吧,最好再使些手段,让他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 杨明珠沉默片刻,问:没别的事了? 男人笑道:本来是有的,不过如今,没有比勾引他更要紧的事了。 杨明珠问:走之前,我可以见见我母亲吗? 自然可以。男人拍击双掌,叫进来一人。 是方才领她才此处的人。现下这人又领着她,去到了囚禁她母亲的地方。杨明珠一路上用余光瞄着景致,尽可能把路线记详细没准将来什么时候就用得上这里的路线图。 来到一间有人看守的屋子。未及走近,便听见屋内有个妇人色厉内荏地呼喊道:做梦!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伤害清郎! 清郎这个名字,杨明珠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她不清楚这个人的全名,只晓得是个名字里带三点水的清字的男子,有可能是她的生父,也有可能不是。她能确定的是,这个清郎是母亲心心念念一辈子的人。 杨明珠没来由地想起她前日瞥见的那个弟青的落款,心中不安起来这两个字,实在太像了。 她在屋前站定,扬声唤:娘。 屋内妇人顷刻间安静。 杨明珠推门而入,原本送吃食进来的丫鬟松了一口气,收拾碎掉的餐具离开了。 杨氏憔悴许多,头发乱糟糟的,衣衫也没有多干净,然而看到女儿,她双眼发亮,冲过来抱住杨明珠,哭道:珠儿!我的珠儿!你这三个月去哪了! 杨明珠拍拍母亲的背,安慰道:娘亲,女儿没事,只是去帮他们办了些事而已。等事情全部办完了,他们就会依约放了我们。 杨氏哽咽着抬头,打量起杨明珠的穿着这一身,可比当初在潭州时精致贵重了许多。随即她又看到了杨明珠脖颈上的痕迹,意识到那是什么,又抱着杨明珠大哭:我的女儿!我的珠儿啊!是娘不好,娘不该带你来京城的 杨明珠内心尴尬,却要继续安慰母亲。好说歹说,杨氏终于安静下来,杨明珠才有机会劝她吃好喝好,将来找机会离开。 杨氏吃着桌上仅剩的菜,又说了句什么,声音模糊,杨明珠好一会才想明白,母亲说的是:等回了潭州,叫你冯叔把他们都杀光 杨明珠苦笑着,没有提醒母亲,如今冯叔叔还在不在都难说。 冯叔叔和她们母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终日守着她们。自她记事起,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带着她偷跑一回,最短一个时辰,最长一次长达五天,最终都会被冯叔叔逮回来。母亲发过疯,打骂过他,游说过他,装过可怜,甚至好几次不惜色相勾引他,然而冯叔叔始终不松口。冯叔叔照顾她们无微不至,但同时也在变相地软禁她们,不许她们离开潭州一步。 杨明珠不清楚冯叔叔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抑或是多年以前在京城发生过什么,她能隐隐感受到冯叔叔是在保护她们,可是,无论他还是母亲,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她只知晓,她的生父在京城。 于是在半年前冯叔叔病重时,母亲决定趁机逃走,杨明珠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她给冯叔叔留了一笔钱,只要找到合适的大夫,他应当能痊愈。她内心愧疚,但她实在太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母亲饭吃到一半,外头领她来的那人说:时间到了。 娘,我得走了,杨明珠双眼盈着泪,您好好照顾自己。 杨氏放下碗筷,抱着她呜呜地哭。 门外那人在催。 杨明珠只好忍痛退开母亲,开门出去。 门外那人丢给她锦囊:找机会点燃此香,保管那人对你欲仙欲死。 这话听起来下流,然而说话者一本正经,场景便十分别扭。 杨明珠默不作声,把锦囊收进衣袖,跟随对方走出宅子。 她往先前那家胭脂铺去,路上取出簪子重新绾好头发。在胭脂铺的屋檐下站定,她瞧着已然是一副被人群推挤走散,好不容易才找对路的模样。 有个年轻公子进了胭脂铺,说是想为他母亲买几样脂粉。 杨明珠摸了摸袖中那个锦囊。想起陈mama花大价钱为她买下的那盒口脂。她之所以会多看这口脂几眼,是因为这盒口脂的颜色与灯光下那个人的唇色相像。 陈mama终于找过来了,抱着她后怕道:还好还好,不然我可怎么跟你跟老爷交代啊。 那个为母亲买脂粉的年轻公子揣好几个锦盒走出铺门,惊讶道:陈妈? 陈mama也是一惊,看向那公子,问:怀舟,你何时回的京? 公子道:昨夜才回的,说好了要陪我母亲和祖母过年。 陈mama又问:你怎么还不入宫去? 我下午便去,公子无所谓道,晚几个时辰,陛下也不会责怪,我先出来逛逛,买些玩意才好去见母亲。 陈mama笑道:怕是她当初要你带些苏州的物什给她,你忘了,是以抓紧买些旁的东西哄她吧? 公子不答,看向杨明珠:这位是 陈mama知晓他是转移话题,也不戳破他,大方介绍道:这是我故人之女,叫蓝儿。 杨明珠尴尬地低头望着鞋尖。这位公子的相貌,与那位实在太像了,加上他与陈mama的对话,她不难猜出,木栖斋的主人便是当今圣上,而眼前这位公子,是月前被派到苏州处理事务的圣上长子,秦王吕怀舟。 吕怀舟笑着笑着,忽然凑近了杨明珠。杨明珠吓得后退几步,却听吕怀舟若有所思道:这个香味是麝月玄。 杨明珠颤抖着抓住陈mama的胳膊。 陈mama看出她的紧张,因此很快与吕怀舟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杨明珠低头不言。陈mama以为她是因为今日忽然走散所以不开心,安慰道以后出门一定寸步不离守着她。 可她思虑的哪里是这个啊。 当今圣上的名讳,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在写字时都需要避讳的换一个说法,天下凡是识字者都知道圣上的名字。 吕松清。 再回想前日里他那封信的落款,她有些不确定她看到的到底是弟青还是弟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