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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装侦探社(六)

    

武装侦探社(六)



    怎么了,你为什么一副如此难过的表情。

    这句话是太宰说的。

    彼时他的双手正撑住地板,身体朝后倾斜着,柔软的发丝斜斜垂在耳际。

    被他的话惊醒,春才发觉自己分神已有挺长一段时间了。

    她垂下眼帘复又掀起,直愣愣的、不知所措地望向他,心慌极了。脸颊小弧度地向左右摇晃,动作间流露出了孩童般脆弱的表情。

    忽的她背过身,拿袖子掩住了脸。打心底感到不好意思,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真难为情

    这样咕哝着,少女以异常柔软轻巧的姿势半伏在地,单衣的下摆尽数铺陈。她脑袋贴着榻榻米,因着蜷缩着的姿势,足弓微曲,展露出了洁白的足袋底部。

    身处室内,她已卸去那件不知打哪来的半旧斗篷,此刻身上只着一件贴合身体曲线的单薄里衣。但少女只顾着羞怯了,对此恍若未觉,因此不知道背对着另一人的臀部,落在他人眼中,浑圆得像是半空中急急坠落的雨滴引人遐想的、水滴饱满的形状。

    太宰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克制地收回目光,他勾唇笑道,眼睛也眯成了一个无害的弧度。为什么要难为情?小姐明明什么都没做。

    春闷闷不乐地反问:真的是什么都没做吗?一点事情都瞒不过你。你全都知道,还在这笑话我。

    哪有的事,完全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我不信你。

    社里或许会有不同的声音出现,但是我是相信小姐你的呀,我一眼就看出了小姐是个身世清白的良家闺秀。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哀哀戚戚地转过了脸。你瞧,一直到现在你还不肯摊开了讲,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吗?我、我

    她嗫嚅了半天,依旧不敢与他有眼神上的接触,就算是逼问也显得底气不足,倒像是在同人撒娇了。因为极度的难为情,薄薄的眼皮过渡出一种宿醉或是哭泣后才浮现的嫣红,或许是真的哭了。他哪里能看不出女人哭的样子。

    你净会逗弄人。

    太宰感到有些好笑,他打算见好就收,身体里属于男人的那部分劣根性又准备以其习惯了的做法含糊过去。他漫不经心地敛下眸子,语气却是惊讶得很。

    噗嗤,你也知道我在逗人玩,聪明的小姐难道看不出我在开玩笑?

    这回倒好,她看也不看他了,倏地悲怨地偏回了头,竟像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了似的。

    对方摆明了压根不吃他那一套,这让他感觉有些意外。

    太宰心里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如今的局面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不能像往常一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况且,对于漂亮的女孩子,他自认有着更高的容忍度,美女在他心里还是享有那么一点特权的。

    于是他想了想,顶着沉默的空气继续说道:你别生气啦,那这样过几天我们带小姐去赏花?今年横滨的花期来得早,我看河边的染井吉野都快开了。

    春日赏樱,是事务所自开张以后每年约定俗成的踏青活动。近来,他感受着愈发鲜明的气候,估计日期就在这几天了。本来他完全没有想要提起这件事的意图,眼下却是个好时机,现在搬出来讨小姐的欢心与原谅也未尝不可。

    他不说也会有其他人提起,反正迟早有一天她是会知道的。

    对于他的主动示好,倒是没有达到理想中的效果。角落里静悄悄的,她依旧背着身,耍小性子不说话。换一种说法,他的这个提议还远远未能抚平她的心绪。

    不过这样也好,有脾气,就有灵气。木头美人美则美矣,少了点心性,却实在没有让人继续交往下去的欲望。

    太宰露出笑容,又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亲自起身绕到她待的那处。蹲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拂开粘着泪水的发丝,温柔又带着迟疑地捧起她热乎乎的脸。可怜的小东西,抽抽噎噎的连嘴唇都哆嗦了。

    美人落泪,更何况还是如此梦幻的美人,目睹起来真是别有一番蚀骨风姿,使他的心都软了下来。

    他放柔了眉眼,语气绵软地讨饶:小姐真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

    接着,他又轻拍着她的脊背,对她说了些讨人喜欢的话,无非就是平日里对付女人那一套。起初她还紧张兮兮地板着张脸,说什么也不肯软下脸色,但最后终于肯破涕为笑了。

    雨晴珠泪收。从尚还挂着泪珠的红扑扑的脸上看见娇嫩甜美的笑容,尽管不那么认真,看到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愣一下,同时身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压下心底一瞬间的惊诧,一口气卡在了喉间,又随着回神,缓缓地吐了出来。

    人类都天然向往着美好,就算是他也不例外,这仿佛是身体内部奔流着红色血液的物种的天性。诚然人这一种智慧体拥有自主创造美、拥有美的能力,但太宰治就是笃定她根本就无需耗费任何心神地运用手段去获取美。用再多的辞藻描绘也只是无用的堆砌。

    她只需亭亭站在那里,让雪白冰冷的裙摆蜿蜒到地上,其他的便什么都不用做了。

    她即是美的本身。

    可怜的小花猫。

    太宰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一方手帕,举止轻柔地擦拭起她哭得一塌糊涂的粉脸来。

    视线却飘到了窗户下的小几上。

    进门时就注意到了,仅仅只用一眼,就可以确认。

    这样静谧的下午,侦探社的同事们应该都挤在一起,肃着脸一本正经地议论,只有他躲进了少女的闺房,安然且闲适地坐在软垫上,度过这些时光。位处五楼的这一间阁楼里,空气中漂浮着一些缓慢游荡的颗粒尘埃,光束斜斜打进,使得卑微渺小如它们也镀上了一层金身。忽的一阵风吹过,打乱了它们的漂浮轨迹,金粉霎时簌簌掉落,打破了这一刻和平安定的虚伪假象。哪有什么金身,粉尘们横冲直撞,只像极了没头没脑的苍蝇蚋子。

    对于料峭的春而言,这风刮得是实在是温暖得有些反常了,或许它是某个征兆。它吹皱纱帘,使得近似透明的纱帘扬起、拂过搁置在桌上的一本书,书页哗哗作响,又在风停息的时候,留在某页不动。

    那是一本素色封皮的专业书籍,主题严肃,放眼社内,大概也只有社长和国木田那类人才会翻阅。

    乍一看,书本身似乎没有任何问题。疑点却出在摆放的方位上。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习惯,放下书本后,是绝对不会犯将封面上下颠倒的错误,哪怕是匆匆赶去开门也不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只有太宰认真端详她覆盖着浅淡阴影的明亮眼眸,深色的虹膜被阳光映照成了掺着温柔碎光的浅茶色,清纯得像是不曾受过任何污染。

    正因为她根本就不识字,以至于连书都拿倒了。

    手帕吸饱了水分,太宰看看她,又看了看掌中的帕子,突然笑了:怎么办,你把我的手帕弄脏了。

    春下意识地道:我会赔你的。她才哭过没多久,说话还瓮声瓮气的。

    哦?

    太宰挑眉,言下之意是现在的她哪里来的钱赔。春这才迟钝地回味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她不高兴地抿着嘴,一把将手帕夺过来胡乱塞到了自己的怀里,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无地自容地缩进了男人的怀抱里。

    她头也不抬地冲他嚷嚷道:我会洗好还你的!干干净净,跟新的一样!

    这可怜可爱的努力维持自尊的样子啊。

    小姐又误会我了。太宰顺势更加紧密地按住她的肩膀,像安抚小孩似的,动作轻缓地拍着她的肩头。

    你真讨厌,怎么算误会?又是被评价一板一眼、又是性格无趣,知道多让人伤心吗?你明明已经看出了我不认字,那么尽管嘲笑就好了,非得用这么讨厌的方式拐弯抹角地嘲讽我吗。

    那是因为我喜欢小姐你嘛,我想你对我诚实一点。他想也没想地顺口说道。

    她一下愣住,啊你这人

    把发烫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口上,听到对方镇静的心跳声,有那么一两秒钟,春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突然她脸色一变,一眨眼的功夫就慌张地退出了太宰的怀抱。

    你又在骗我了,我不信你。与谢野医生说慌乱中不小心咬住了舌头,差点将医生对太宰的评价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当事人。想起了她的告诫。被他知道就不好了。

    她说了什么?

    太宰治放下半举在空中的双手,刚才他还曾抱着她,拍着她的肩头安慰,此刻怀抱里却是空空落落的。虽说有一点不舍,但也仅仅只是一点而已,须臾便烟消云散。接受这样的心情转变,对于他来说就如同拉着某个女人的手,恳请对方与自己殉情一样自然。

    春后退并连连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说也没关系,让我来猜一猜太宰有意拖长语调,瞥见她暗暗攥紧的双手。

    他作沉思后的恍然大悟状:与谢野是不是跟你说起过侦探社的文员招聘?

    她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抿直了唇瓣,不说话。

    是不是这样,是这样的吧?不然单单只凭不认字这点,小姐犯不着这么大反应。

    太宰把刚刚自己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剖析给她听,与谢野在说完那番话后,让小姐看到了希望就是这样,社里面因为有敦君的先例在,说不定她一早就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好不至于流落街头。医生指示的时机刚刚好,小姐倒像是被动接受一样的形容凄楚呢。在她走后,自然而然地就翻起了书,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水平。哪知道却

    他一派谦逊的模样,但在春看来,男人的语气里却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人的傲慢。这体现在他随后吐出的话语中但愿我没有说错。

    他聪慧的赭褐色双眼明明已经看透了一切,依旧态度顽劣地弹拨她敏感脆弱的神经。在总结完全部之后,还装模作样地来一句,但愿他没有说错。

    你胡说些什么呢。过了许久,躲在房间另一侧的春颤着身子,启唇道。

    是是~这都是我的猜测、我的臆想。我是理解小姐的。小姐是害怕没有一技之长被赶出侦探社吧,怎么会。

    太宰再一次从这不算大的房间内起身,绕回了最初落座的小几前。他将颠倒的书本摆正,侧头,微笑着示意春到他这儿来。

    不会可以学,可悲的是连学习的意念都丧失了。从现在开始就好,不管从哪个阶段起步都不算晚。小姐知道这是什么吗?

    春小心翼翼地查探他的情绪,摸准了他确实已收起了那点揶揄之心后,缓步走了过来。足袋踩过榻榻米,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她靠近、凝眸,望向他手指指着的地方,摇了摇头。

    太宰随之念出那三个字。

    春坐在他身侧,脑袋挨着脑袋,彼此的呼吸也纠缠在一起。她聆听教导,溢满春日哀愁的眼眸逐渐被点亮,上下扫过笔画、结构,将文字记在心里。

    人不学无智,无智者愚人。这句话引用的是平安时期的说法,意思是

    那人用好听的声音娓娓讲述书中的内容和思想,春渐入开阔的佳境,不知不觉也晓得了许多,至少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什么都无知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太宰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被城市建筑群拽下的夕阳,感叹:都这个点了。

    学着学着就忘了时间,太宰先生要走了吗?

    难道你想我留下来?太宰斜着眼睛瞅她,春吸了一口气,目光游移地说她不是这个意思。

    我要回去吃晚饭。累死了累死了,教书可真累啊,怪不得国木田君会跳槽,这绝对会折寿的。唔,下次也让敦君教教你吧,还好孤儿院的基础教育没落下。

    春讷讷地应了一声,由此想到了些什么,表情显而易见地失落了起来。

    怎么做出这副表情。别看我这样,平时堆积起来的事务也是很多的。作为新人兼恩人的敦君,应该更有空帮助可爱的求学者。

    嗯

    春立在门边,替穿好鞋子的太宰打开房门。

    太宰朝她道了谢,当身体快要融入到昏暗楼道内的那刻,突然间,他的眼前闪过一抹清凌凌的微光,在黑暗里格外瞩目。

    他忽然转身。

    男人的动作赶在了话语前头,趁她没注意,飞快摘下了插在她耳畔的粉白花朵。褐色发干的枝条,却生着格外鲜妍娇嫩、仿佛下一秒就要往下滴落粘稠汁液的早樱。他几乎可以尝到咬烂花瓣,蔓延至舌根的草木的苦涩味道。

    我可不做无偿公益。作为报酬,这个就不错,我收下了。

    他这样说道。

    从事务所出来以后,太宰当街捻着花枝,心情很好地承着满身的落日余晖信步走回住所。

    迈入灯光明亮的玄关,正苦恼于找个什么容器的时候,男人惊讶地发现手中的樱花全然没有了别在少女发间时的那般姿态,已经焦萎得不成样子了。

    怎么回事,阁楼光线不好,让我看错了吗。

    他喃喃道,只思索了短短一秒,随即像失去了所有兴趣一般地将花随手掷到了垃圾桶内,转头另寻些消遣去了。

    跟厨余垃圾混在一起的花朵,浑身光华散尽,灰蒙蒙、皱皱巴巴又黏黏糊糊地卷在了一起,已然零落成了泥。

    本章感觉指导:川端康成(x

    为防止读者流失(虽然也并没有多少)还是多嘴一句:太宰会变的会变的!爱理不理高攀不起/浪子回头/追妻火葬场这几个关键词需得连在一起才刺激嘛!!!

    是福泽谕吉的作品,也就是文野世界中的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