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其他小说 - 旗袍记(2022新修)在线阅读 - 肆回

肆回

    

肆回



    关于樱花祭被土匪袭击一事很快上了当地新闻,其中死伤日侨共十三人,关东军当场击毙土匪八人,逮捕三人并随后进行了大规模的剿匪行动。

    由于此事件性质之恶劣,甚至专门举行了一次公开审判。

    当地所有日侨皆被号召来到市中心的戏院门口,只见临时搭建的木架上站着身穿军服的军官以及一些民国政府官员。下面则里里外外被观刑的中国人围满。

    犯人被五花大绑在立柱上,看起来官级最大的军官厉正言辞的公布罪状后,下令执刑。

    军刀被狠狠刺进罪犯的肚腹,并不拔出,只是胡乱的搅动,犯人凄惨的痛叫,肠子被掏出血流满地,受刑人并不会立刻死去,接着关东军放出了狼狗,只见凶恶的畜生狂叫着扑上去撕咬,一时间场景血腥不堪。

    此时此刻人群却突兀的爆发出叫好声,甚至在鼓掌,仿佛这是番精彩的戏剧。

    我害怕的紧紧扒住父亲的衣襟哭喊着要回家,士兵却阻止了抱着我牵着宗一准备离开的父亲。

    所有日本人必须看完这些犯罪分子的下场,这是及川大左的命令!

    父亲阴郁着叹口气,最终捂住我的耳目。

    回程的路上,我因为恐惧一直抽泣,因此父亲命人把小汽车停在了吉田屋。

    这是一座二层建筑的小型综合商店,里面除了可以购买稀有的舶来品还有居酒屋和会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转移小孩子视线足够了。

    发廊的理发匠老板是中国人,和父亲很相熟的样子,当看到们姐弟俩的样子后笑的眼眉几乎挤成了一条线:浅野先生真是好福气,,一对金童玉女组成个好字。

    店铺的伙计也很喜爱我们,专门拿出了糖果来招待。

    哪里知道宗一倔脾气再次犯了,因为店伙计喜爱的揪他胖嘟嘟的脸蛋,便狠狠拍开对方的手。

    父亲叱责:无礼,快道歉。

    宗一只好乖乖道歉,我强迫他张嘴,把糖果塞进去。

    于是他的小脸瞬时肿起半边来,我乐得合不拢嘴。

    也算是因祸得福,在袭击中我的头发被烧坏,于是绞了女学生中很流行的齐耳短发,再穿上洋服店刚买的水手服,正是时下流行摩登少女模样。

    我在父亲和宗一面前转了一圈,感觉自己简直美翻了。

    这是我和宗一第一次出鹿林山街,自然看到什么都很稀奇,如此这般耽误下,父亲又不愿意夜里乘长途汽车,我们便只好住在专门接待日本人的宿馆。

    宿馆名叫弥荣馆,店主是箱根人,特别参照老家的温泉旅馆修建了这个提供一泊二食的老式宿馆。

    店主没想到华族会落脚自己的店,从玄关开始便一路小心翼翼的点头哈腰迎接,不时吹嘘自己家族在箱根的老店可是有百年历史的。

    不同于樱花园的漫天樱花,旅馆在前院里种满了竹和枫,林立在小池塘旁静静随风摆动,别有一番味道。

    我蹲在小碎石砌的池子旁,看着游来游去的锦鲤。

    宗一则站在我的身后眺望水面,直到我们的目光在水中相遇。

    一郎。我唤他。日本的锦鲤是什么样的?

    和满洲的一样。

    那日本的樱花呢,也和满洲的一样么?

    嗯。

    ......那,你喜欢日本还是满洲?

    日本。

    哦......我不知为何有些失落。我是在满洲出生长大的,宗一口中的故国,只存在我的想象中。

    不过,我不知道满洲的雪是否和北海道的一样。宗一道。

    哦?我兴奋道:那么等这里冬天的时候,你再好好对比一下吧!

    嗯。宗一也有点开心起来:一定和北海道一样美丽。

    泡过温泉后,我们一家三口享用完了店主精心准备的怀石料理。

    怀石料理,最早是由日本京都的寺庙中传出,据说有一批修行中的僧人,在戒规下清心少食,吃得十分简单清淡,但却难挡饥饿本能,于是想到将温暖的石头抱在怀中,以抵挡些许饥饿感,因此有了怀石的名称。

    演变至今,怀石料理将最初简单清淡、追求食物原味精髓的精神传了下来,并发展出一套精致讲究的用餐规矩,从器皿到摆盘都充满禅意及气氛。

    我不明白禅境是什么东西,于是询问父亲,他道:

    雪穗,一郎,今天在刑场很可怕吧。

    我点头。

    今日的一切恶果都源于人的妄念,如果土匪不贪财就不会惘命,如果我们不来这片土地,也不会有一切的开始。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我和宗一奇怪的互相对望。

    于是看得出来他也不明白。

    直到很多年后,当我想起这句话,才明白父亲的一语成缄。

    夜里我躺在榻榻米上,静静听着纸窗外竹水具的敲击声,白日刑场的情景不断闪现眼前,伴随着父亲的禅语怎样也无法入睡。

    我叫着菊乃的名字,却只有风声回应。

    于是我爬了起来,慢慢拉开门板又叫了一遍菊乃。

    木制走廊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好奇的探头观望,发现竟然是宗一。

    我自然十分惊讶:宗一,你为何还没有入寝?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跪坐的我。

    我知道你会害怕,于是来看看。

    我反驳道:

    骗人,怕的人是你吧!

    宗一毫无被拆穿的尴尬,径自夸过我走了进去,我忙不迭拉上障子门,回头却发现对方已经钻进了被子里。

    一阵凉风窜进我的浴衣领子,我打着冷颤也双手双脚的往回爬。

    宗一掀开被子抱住我,他的手脚冰冷无比。

    于是我也反抱住他,试图给予温暖。

    雪穗,给我唱歌听。

    宗一仍是命令的语气。

    听什么?

    ?

    不会唱,菊乃没教过。

    什么都行,反正别再唱。

    好吧。

    宗一就像条冬眠的蛇,四肢紧紧地缠住我,让人很不舒服,但是却意外很温暖。

    自樱花祭后专门针对日本人的袭击事件屡见不鲜,因而我和宗一也变得足不出户,日常由家庭教师上门来进行授课。

    这一日,管家松井报道冈本家来访。

    我想了足足半秒钟才意识到是我那个未婚夫又来了。

    关于我和冈本君的一切,简直就是一部统治与反抗史。

    自从在神社举行过定亲礼后,他开始喜欢在人前炫耀和我的关系,仿佛我是他的所有物。

    所以每当他向别人介绍如这是我的未婚妻或这是浅野小姐,我们是未婚夫妻之类的话语时,我都会反抗的将头别开。

    因为性别和年龄的代沟,他总是要高我一等的模样,要知道我最不耐烦仰头看他!然而早熟的女友们总是私下戏谑的对我说如此正好,我完全可以小鸟依人地做个大和抚子了。

    我很生气,真不明白那些女孩子们都是怎么想的!

    这是袭击后第一次相见,当时他被人群推开后的惊慌和愤怒还历历在目,我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于是只好拉着宗一一起去玩耍。

    冈本君找到正在院子里玩羽子板的我们姐弟,对我说有话要单独谈。

    我不理会,他转而喝令宗一离开。

    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弟弟,尤其是冈本这家伙,于是我气急的上前推了他一把。

    不料冈本君却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许反抗,我是你的未婚夫。

    放开,好痛。我叫道。

    宗一愤怒的把羽球打到冈本的脸上,对方很快一脸鼻血,目眦欲裂地瞪着我们。

    我本以为他会上来揍人,害怕地退了一步歪倒在地。

    这时宗一上前一把扑倒他。

    两个人很快打成一团。

    宗一力气根本不及年龄较大的冈本,被压在下面一直反抗无能。我怒火交加的从屋里随手拿了个花瓶便砸向他的脑袋。

    冈本颓然倒下,我和宗一惊愕的彼此看着。

    直到外廊传来闻讯跑来的大人们脚步声,我才渐渐意识到闯了大祸。

    宗一在我迷茫的时候总是很有担当,二话不说地拉着我跑开。

    我们一路越过后院的围墙,沿着街巷间最隐蔽的小巷子越跑越远。

    我看着宗一的后脑,心慌的叫着他的名字。

    宗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攥住我的手。

    我们跑了没有多远,便被大人们抓了回去。

    父亲暴怒,完全不听我们的解释,用家法狠狠教训了宗一,我虽然没有受到皮rou之苦,却被罚跪。

    父亲训斥我根本不像个淑女:

    雪穗,你太让爸爸失望了!你已经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就到了嫁人的年龄,身为女孩子即不像个大和抚子也罢了,如今还把未婚夫弄进医院,你觉得冈本家会怎么想?可知女子嫁过门如果没有婆婆的庇佑会如何悲惨?而今别人又会怎么看我们浅野家?难道都是因为我太宠溺你所以教育失败么?

    我垂着头,这是第一次听父亲对我说这些。

    我想要反抗,可强大的压力却迫使我无法抬起头来,只知道自己令父亲大人很失望。

    我和宗一仿佛成了家门不幸,被父亲勒令去医院给冈本君道歉。

    虽然十分不甘愿,但我们最终只能来到他的面前。

    为了表示谢罪的诚意,我们姐弟俩并列下跪在病床前。

    道歉的结局皆大欢喜,除却冈本太太不满的眼神,冈本苍辉本人及一家却是十分满意的。

    冈本君躺在病床上,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平时他一直是十分跋扈且神采飞扬的。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竟然笑了起来: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我想要和浅野小姐两个人单独谈谈。

    大人们自动退下,临去前,我给了宗一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自己没有关系。

    病房里突然沉静了下来,唯有呼吸与窗外的落雪声。

    我站在病床两步远,可能的话,我会离得更远些。

    冈本君动了动,对我道:浅野小姐,可以把水递给我幺?

    我犹豫了一下,端着水杯走近他。

    不想冈本君却突然发难,他的手臂如此的有力,竟然将我牢牢按在病床上。

    我急促地呼吸起来,大口地抽吸冷空气,却只有消毒水夹杂来自血水的铁锈味。

    冈本低低笑了起来,将脸压了下来。

    雪穗,别怕。

    他亲昵地叫着我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温柔。

    我已经道过歉了,你不能打我。我心虚地望着他头上的绷带,以及左眼皮上不大不小的伤疤,正是那次打架时我留给他的纪念。

    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脸颊慢慢滑过,我甚至感受得到他的吐息。

    小傻瓜,我怎么会打你呢。

    你为什么不会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见面时,他便将手里的竹剑敲到了我的背脊上!

    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男子汉是不会打自己的女人的。

    我最讨厌他说我是他的!

    那请你放开我。

    不行,你拿那么大的花瓶砸到我脑袋上,我的面子全没了,你得补偿我损失的名誉。

    你要怎么样?

    以后见到我不许远远绕开,还有,让我亲一下。

    我不要!

    那我还会揍你弟弟的。

    最终我抵不过冈本苍辉的无赖,只得乖乖让他亲下来。

    第一次与父亲宗一以外的男性如此亲密接触,我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但是冈本的吻很轻很温柔,甚至痒痒的。

    我不知所措地别开头,却意外看到宗一正贴在窗外瞪着我们。

    宗一很快跑开,我尴尬的要冈本君放开我。

    冈本对我说:雪穗,其实我是来告别的。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樱花祭的时候没有能力救你令我想了很多,生在这个时代唯有武力才能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一切,身为男子汉是不能逃避自己责任的,我决意去参军。

    我惊讶的看着他。

    我收到了陆军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所以将会去东京。雪穗,虽然我是次子并不会继承爵位,但是毕业后我会拥有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官职,嫁给我也必不会委屈你的。

    我不知所措,这是冈本君第一次如个成人般对我说这些关于未来的话。我只好拘束地站在他的面前。

    最后,他对我微笑道:我总是忘记你的年纪呢,我会等你长大的,雪穗。

    回去的路上,看得出宗一很生气,虽然仅有我们两个人坐在小汽车的后座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我无奈地回到房间正想要换下衣服,宗一却突然拉开门闯了进来,然后不由分说的狠狠推倒并骑到了我的腰上。

    浅野雪穗,你这个坏女人!

    他指着我怒骂。

    我惊怒交加,简直莫名其妙。

    你竟然还没有结婚就和男人躺在同一床上,并且还让他亲吻了你!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幺?

    我彻底被他字句灼灼的样子震住。

    会......会怎样?

    会生出小宝宝,可能还会死!

    我害怕地一下子哭了出来。

    我要告诉父亲和菊乃还有所有人,让你羞耻的无法见人!

    我立刻抱住他将要跑开的身躯。

    不要!宗一你快帮帮我。我不要生小宝宝。

    哼。宗一冷哼。帮你是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你快说!

    从今后,离冈本那家伙远远的,只能听我一个人的。

    我点头。

    那么现在怎么办?

    宗一跪坐在我的面前,将额头贴在我的脸上。

    近看,他的睫毛越发不可思议的纤长而卷翘。

    现在,必须消毒。

    说完,他便不由分说的亲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