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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杨安琪家里出事,作为她的直属领导,思汝多多少也了解。作为过来人,她也相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这天一早,天就像没亮过似的暗得厉害,开始下起春雨,潮湿天里人的情绪也容易发散。

    例会上的投影屏幕出现了些故障,一直在闪动,思汝看了眼杨安琪,示意她去看看怎么回事,后者却在发愣,心思不知飘向何处。

    思汝不由得开口,在众人面前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在身旁其他人的提醒下去处理。

    散会后,思汝问她怎么回事,杨安琪低着头抱歉。

    这是你这些天第几句对不起了?思汝没有发怒,但声音很低,我能体谅你刚失去亲人,但如果情绪没有整理好就继续请假,不要上班,来上班就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上。

    会议室门口,季总责备的声音传进进出的人耳里,纷纷低头警惕地避过。

    杨安琪瘦瘦白白一张脸,妆容下还是隐约能见眼睛里的疲惫,她咬咬牙点头,跟思汝保证没有下次。

    到中午时,雨停了一阵,思汝趁雨停去楼下咖啡厅买了个便餐,上楼时瞧见杨安琪一人搭乘上天台的电梯。

    这栋大厦27层,四季珠宝在13层至24层办公,为了分流,到达不同楼层有不同的电梯,而通往顶层天台的只有一台电梯。

    思汝回到办公室,放下便餐,想了想,心有些慌,又出门上天台,上去瞧见杨安琪只是站在那儿吹风,才放下心来。

    本准备下楼回去,大风一吹把没关好的铁门刮得哐哐响,杨安琪寻声看过去,便瞧见了她。

    季总。

    思汝这会儿只好转身,走到她身边,这儿的空气还不错。

    刚下过雨,风还比较大,平日有时没什么风,我还会在这儿吃饭。

    思汝点点头,放空自己,挺好的。

    杨安琪斟酌了下,不禁又道歉,对不起季总,我会尽快不,我不会再让情绪影响工作的。

    思汝轻轻嗯了声,默了一会儿,柔声道:我相信你可以。

    杨安琪重重地点了下头,看向远处的高楼大厦,声音忽地又变得脆弱,可就是有时候想念它控制不住

    思汝叹了声气,我们总要学会分别。

    我知道杨安琪垂下眼,那天看着爷爷火化,我就一直让自己冷静。直到看着爷爷火化后被推出来

    她停下,沉重地呼吸着。思汝不由得看向她,握住她的手。

    原来人火化后不是一堆灰,那是还很完整的骨架那个颜色是很透亮的白,我就那样看着,就在想去年过年时爷爷还催我怎么不带个对象回去,那时候他还很健康,怎么突然就查出食道癌,住院,他生前最喜欢吃虾饺了,我们一直骗他好起来就带他去吃,可到最后他什么也吃不了,慢慢在病床那天他们都夸爷爷的骨头好,骨头健康,可他们最后还是要把骨头放进骨灰盒里,敲碎骨头的那一瞬间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没办法好好地说一声再见。不知不觉,杨安琪眼泪流了下来。

    她的哭泣越来越急促,像隐忍了很久,忽然爆发开,一发不可收拾。

    思汝掏出纸巾递给她,轻轻拍着她后背,无声地听她宣泄难过。待她慢慢冷静下来,哭泣声变小,思汝才缓缓开口。

    生命就是这样,两手空空地来,孑然一身地走,无常又平常,她认真地看着杨安琪,所以在世的我们,更要学会体验这个过程,有遗憾不是坏事,难过也没有错,不能说再见很正常,人生百态,我们都要好好体验一遍。

    纸巾用完了,思汝只能用手轻轻擦掉杨安琪脸上的泪痕,没关系的,哭出来,大声哭,哭过了,就把想念放心里,继续好好地体验人生那些不知道还有多少才算完的酸甜苦辣。

    杨安琪泪眼模糊,一个劲地点头,思汝不由得抱了抱她,轻轻跟她说句加油。

    忽然雨又细细微微下起来,两人赶忙收拾心情下楼。

    电梯里杨安琪已平静下来,感激地看了又看思汝,见着她淡定又温柔的侧脸,不禁开口,问道:季总当年,您哥哥嫂嫂去世,公司一团乱的时候,您也是这么坚强的吗?

    思汝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也难过了好一阵。

    杨安琪又问:那是怎么走出来的呢?

    思汝淡淡一笑,含糊其辞,总要往前走的。

    那年,她其实根本没有时间让自己难过。

    意外来得太突然,飞机失事,抢救无效,要处理的事情太多,除了在医院听医生说certified那瞬间崩溃了以外,大半月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时正值她毕业答辩,同一时间,她在两座城市奔波,办理死亡手续,发讣告,办丧礼,选墓地,落葬那会儿身边的有心人都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她却一一回绝他们的好意,这些事怎么能假手于人。

    但她到底不是全能的,也多亏沈诺一直在她身后默默地相助。

    悼念仪式举办那天,也是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一点一滴都像落进人心里一样。

    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亲友经过她身边,都会跟她说一声节哀,尽管她看上去并没有太悲伤的模样,与彼时还年幼大哭不停的季洲季沁相比,她的悲伤太平静,就只是站在那儿,礼貌答谢各位来宾。

    甚至在悼念仪式结束,季洲季沁哭累了,闹着不肯跟佣人张妈先回家,她还朝两个小孩发了一顿脾气。

    不回家,以后就都不要回了!就是这一天开始,那个会带他们吃喝玩乐的思汝姑姑不在了,变成了只晓得发脾气教训人的长辈。

    她领他们去坐车,赌气的季沁不让她牵手,一个人抱手,气呼呼走在前头,外头下着雨,思汝举伞跟在她身后,而季洲虽然让她牵手,却也三步两回头。

    一直到车子面前,思汝严声吩咐他们上车坐好,跟张妈先回家,思汝替他们系上安全带,准备回去收尾时,听见季洲叫她一声姑姑。

    思汝回头,怎么了?

    季洲声音越来越小,爸爸mama以后都不跟我们回家了吗?

    雨声打在伞面,凄凄清清,放大了把思汝的沉默。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有时比任何回答都更掷地有声。

    他们两兄妹生于同一年的年头与年尾,情绪有时就像双生儿一样同频同率,只不过meimei季沁外向聪明,哥哥季洲则内向敏感。在思汝长久的沉默之后,先哭的是季沁,然后季洲也抽泣起来。

    不同于在灵堂时受悲伤气氛影响所致,这会儿两人的哭泣,像是真真切切明白了什么是分别,什么是永远回不来,悲恸而响彻。

    思汝无法再待下去,哑声让张妈好好照顾他们,关上车门一个人回到灵堂。

    她在阶梯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替她送各位宾客去素菜馆就餐的沈诺回到她身边。

    刚刚就在这里,小洲小沁不肯跟张妈走,我忍不住凶了他们两句。后来送他们上车,他们问我,是不是爸爸mama以后都不回家了思汝眼睫微微颤动,不敢看向沈诺,从小到大,大家都夸我聪明,我记性好,只要我看过的,听过的,我都能完完整整地还原出来。

    沈诺痴痴看她,眼里无不是心疼。

    思汝缓缓抬眼,可这有什么用,我去哪里还原一个爸爸mama还给他们怎么办啊,我去哪里还原他们的爸爸mama啊

    到此时此刻,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在最亲昵最信任的人面前,痛哭得像个小孩,嚎啕着对不起小洲小沁。

    沈诺将她拥在怀里,不敢用力,像怀拥一件珍贵宝物,感同身受她沉重的悲伤与无奈。

    那段生命就是如此,无常又平常,没关系,大声哭,哭过后就把想念放心里的话,就是他曾经对她的安慰,他说,只要想念在,人就在。

    后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单膝跪在她跟前,最初的打算,他本会在她毕业典礼那天与她求婚。

    但那会儿他说,他想提前,陪伴她走过她的逆境,分担她的悲伤与痛苦。

    我沈诺,今后愿意陪季思汝走过余生,无论健康疾病,贫穷富贵,快乐悲伤,不离不弃,终生不渝。他的誓言,一词一句,哪怕是一个停顿,至今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又问:季思汝,你愿不愿意,让我成为你的至亲,用一辈子去践行对你的承诺?

    思汝泣不成声,点着头应承,而后他为她戴上那枚戒指。

    所以她常说自己是幸运的,mama是生她时候难产去世的,爸爸走的时候她才五六岁,并不懂死亡的真正意义,是哥哥嫂嫂陪伴她成长;到哥哥嫂嫂走的这年,她以为自己从此再无依靠,原来还有他。

    可后来,她却狠心把这样的人,连带那枚象征至亲至爱的戒指,一起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