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母親
10.母親
長相是元望的一大優勢。 但也是劣勢。 她像極了那死去的女人,一個在自家房內上吊的母親。 元望幾乎沒有關於她的記憶,只有一些閃現的片段,印象最深的還是她笑著讓自己牽好哥哥的手,以及最後懸在半空的紅色高跟鞋,而無論是聲音或是鞋子,她都無法在腦中拼湊出關於「母親」的臉,像是被分割後破碎的相片隨意組合,扭曲成一個詭異的膚色多邊形,在她的記憶中放肆的做一些噁心的事。 當時的相機需要裝入價格不斐的底片,加上父母雙方工作忙,沒得空閒往外跑,關於母親留存的影像是少之又少,元照珍藏的幾張都是她年輕時的藝術照,胭脂水粉樣樣不少,臉蛋白到令人發顫,但還是能一眼看出母女之間的血緣關係。 元望看過那些照片,只不過對她而言,這只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帶著年代藝術照特有的朦朧微笑,隔著二十年,死死定在哥哥的心裡,怎麼樣都離不開,照片裡的她看起來甚至和元照差不多大。 有時元照會出神的看著她的臉,彷彿想從她身上找到那個逝去的靈魂,實在是太像了,連看著兄妹長大的老店家有時還是會感嘆一下,叨念著「孩子果然不能偷生,這一看就知道是誰家的」。 臉皮是綑綁元望的枷鎖,它讓元照一輩子也捨棄不掉她,但也讓元照一輩子也捨棄不掉「她」。 回去的路上誰也沒說話,元望還是拉著他的下襬,只是元照沒有回應,默默的雙手抱胸,直到下車。 母親是兩人的禁忌,任何提到關於她的話題都會被有默契地避開,元照覺得自己還沒有能力跟meimei討論這個問題,回到家也沒有提剛剛的事,只是把袋子遞給她:「洗一洗再穿。」 「......」元望接過,本想跟以前一樣,乖乖回房假裝沒事發生,就此揭過這個問題,沒想到一扭頭就看到神龕前的供桌擺了一瓶罐裝飲料,走近一看,那是她昨天買的啤酒。 那瓶酒她有偷偷挑過,是她喜歡的藍莓味啤酒,外包裝還有一隻可愛的小兔子吉祥物,大概想吸引年輕女性的注意力,這隻大眼兔也確實讓元望一眼就看到它,只不過被哥哥發現了,錯失品嘗美味的良機,元望睡前還想過要不要討好一下哥哥,嚐個一小口也好呀。 現在,那瓶她不能喝的酒正擺在那女人的牌位前,作用很明顯了,而除了元照,這個家顯然找不到第二個人會做這種事。 元望想通的一瞬間被猛然湧上的憤怒襲捲,她控制不住的大步走到神主牌前,抓住罐裝啤酒就想砸了那礙眼的木牌。 只不過刻了幾個字就被人類當成什麼一樣拜起來......可笑!太可笑了! 「元望!」元照臉色變了,聲線也變得生硬冰冷。 他沒有動,他知道依元望的性格能控制住自己,但這需要她自己調整,一有任何外力的干擾,元望會立即失去理智,全然被情緒掌控。 他盯著她,一動也不動,果然,女孩重重喘著氣,單薄的肩隨著呼吸起伏,此時已是黃昏,客廳已然昏暗,深處神龕的紅燈逐漸在暗室中產生作用,微弱的照在元望的臉上,給她覆上一層暗紅的面紗,像是冥婚的新娘,失去元望本就少見的情緒和人性。 元望逐漸冷靜下來,原本激動的神色也恢復原樣,只是手指還緊緊扣住啤酒,鋁罐也被她抓出兩個深深的凹陷。 「為什麼?」元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只好嘗試著讓理性從中剝離,心中的元望又哭又叫,想撲到元照身上,剖開他的心,把那個女人扯出來,撕個粉碎,消滅世上一切有關她的消息,但腦裡的理性壓住心中的元望,用她的嘴開口:「你就什麼都要想到她嗎?」 元照見她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不進反退,坐到沙發上,眼神空洞的望著黑屏的電視:「元望,她是媽媽。」 疲憊的吐出那口長氣,這是元照第一次正面回應這件事,或許偏執和鑽牛角尖真的會遺傳,meimei無論是外貌或是個性都太像媽媽了,習慣壓抑自己,卻不願與他人分享,再不解決這根刺,長歪也是必然的,他朝她招手,元望說完那句話腦中只剩一片空白,哥哥一朝手她便乖乖上前,在他的示意下坐在他身邊。 「小望,你對媽媽有沒有印象?」 沒等元望回答,元照自顧自地說下去:「妳肯定都不記得了,以前她就很忙,整天都不在家的,從我有印象來就只會對我說照顧好meimei這種話,妳小時候又蠢又笨,打妳都沒什麼反應,只會呆呆地看著我,那時候我可討厭妳了。」 討...討厭? 哥哥以前討厭她? 元照刻意沒從媽媽開始講,從元望小時候入手,成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看了眼驚呆的meimei,嘴角微微揚起,馬上又控制住,繼續說:「我不只討厭妳,還嫉妒妳,媽媽每次都把妳丟給我,叮嚀囑咐都和妳有關,好像我是撿來的,只有妳是親生的一樣。」 「那時候,我也討厭媽媽,還討厭爸爸,討厭家裡所有的人,我覺得我不該活在這世上。」 他往後一仰,背脊靠上沙發,望著天花板,一片漆黑:「後來妳會說話了,第一個開口叫的是哥哥,能自己走後,第一個走向的人也是我,遇到什麼事,第一個叫的人也是我,我就開始喜歡妳,總覺得......就算爸爸媽媽都不喜歡我,至少還有妳喜歡我。」 「我......一直都最喜歡哥哥,沒有喜歡別人。」元望小聲地說,她抓住元照的手臂喃道:「哥哥,你也不要喜歡別人好不好,媽媽也不要喜歡,她不要你了,你不用喜歡她......」 元照摟過元望的腰,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像是小時候餵她吃飯的時候一樣,讓她能平視自己的眼睛:「再後來,那男的外面有人了,妳應該也沒印象,那陣子家裡很亂,他們回家的次數變多了,但大部分時間都在爭吵。」 「他們要離婚嗎?」元望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可惜元照搖頭:「不是,媽媽不願意放手。」 「他們每天都在吵......從白天吵到半夜,後來有一陣子突然又不吵了,變得像之前那樣看不到人,只是那男的開始把人往家裡帶。」說到這裡元照冷笑:「還說什麼新媽媽......那女的指甲都劃破妳的臉了,哪裡還有什麼媽不媽的,我去廚房隨便拿把刀就把他們趕出去了。」 11歲的哥哥提著刀把爸爸和那女的趕出去......?元望突然覺得不記得當時的記憶實在太可惜了,那時候的哥哥一定很帥。 「那時候我突然就覺得......其實媽媽也滿好的,至少她不會用很長的指甲去捏妳的臉。」他的手指划過她的臉頰,似乎是想確認當時留下的傷口還在不在,反覆按著眼下的肌膚,慢慢往下移,直到頸部停止。 「我開始想了解她,想做些什麼能替她分憂解難,我試著去關心她的餐飲和身體,想知道她平常到底在做些什麼......」他摩娑著她的頸部:「這些全都沒實現,我幾乎什麼都還來不及做,她就上吊自殺了。」 元照忽然整張臉往下一壓,緊緊抱住懷中的女孩,他的唇貼在她耳邊輕輕說著:「妳說的沒錯,她不要我們了,我們都是她痛苦的來源之一,那是因為我們從未反饋任何幸福給她,而她......那段時間,媽媽的生活中只有痛苦。」 男人的手掌輕易就能環住女孩纖細的脖子,他微微收力,不讓她感到窒息感,卻又帶給她些許的迫力:「她的生活比上吊更窒息,像隻跳岸上的魚,無時無刻不活在無水的痛苦當中,而我當時卻連一口唾沫都不肯給她......」 而他,像是途經此道的路人,施捨一眼便繼續前行,等忽憶此事回頭一看,那魚早已死在花園,明知即使有自己那一口水也無濟於事,但那畢竟是...... 他鬆掉力道,頭靠著meimei的肩,喃喃道:「小望,我在她活著的時候沒有愛過她,她死之後我也無法愛她,我的愛都在妳身上了,分都分不開,想給她一點都不行,留給她的只剩下多餘又無用的愧疚。」 他的meimei佔據了他全部的人生,從記憶到感情,一切都無法再度切割,雞蛋被擺在同一個籃子裡,他只能用他的血rou包覆住,呵護懷中這討債鬼脆弱的心靈。 -------------------------------------- 沒計算錯的話,下章應該能有一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