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入宫闱
三.初入宫闱
女眷入宫的车马自睿华门入,李瑽听着车轮轧在青石路上的辚辚声,撩起车帘,外面天色不过刚明,重柳淡烟尚不分明。身边侍女取了小金猊点沉水香,篆文缕缕升起。 车下已有宫侍跪伏,她抬头看了一眼被宫檐割裂的天空。 领者长长的起声在夏末的空气里回荡,睿华门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宫门前的侍卫皆低垂了眼光,示以恰当的尊敬,掌灯的宫人正沿着青石路一路熄灭一夜的灯火。这样静,半点鸟叫虫鸣都没有。 肩舆穿过无数不辨面目的宫苑,在青白与玄黑宫廷中行走,秦宫的色彩庄严而黯淡。除了昭仪宫中的女史,没有人与她说话。她到达时,李徽静仍坐在镜前,任宫人执了鎏银的海榴镜向后照着精心挽起的发髻,金缠起连串的赤石榴在发间熠熠生辉,她要梳许久的发,从凌晨梳到天明。镜中人华贵且陌生。镜中另一个李徽静正对着她蹙眉回应,她依稀从中看到青葱年华一点倒影。恍惚间,那倒影隔着如水的镜面对着自己微笑。 阿姊。李瑽轻声唤。她们并不是同胞姐妹,昭仪是侧夫人生的,她们素日并不亲厚,自昭仪被选进宫中后,她更是再未见过她一面。 李瑽在旁静静等着。宫中女子寂寞,每一次妆扮总要数个时辰,用尽奢华靡费的手段。 还是素些的好,满头珠翠没的压人。她回转身看李瑽。二八年华娇女,鬓边只簪着一支玉色白鹤仙,正是人面花开两相宜,却又格外清冷。她只暗自心惊,四年离开之前,她这位meimei还只是童稚可爱,如今却越发显出她的北人血统,如同慕容夫人生前骇人的美附生在了她女儿的身上。 你这倒很合时令,我倒喜欢,只怕旁人觉得太轻慢了些。李昭仪挽过李瑽,道,青荷承早露,meimei正是这样的美人。 身边侍女会意,重又换上一应钗环首饰来供挑选。 头面一换,侍女忙为李瑽改妆。怎倒像是哭过的?眼睛也红了。 她低声反驳:是比平日起得早的缘故。 李昭仪笑:只是请你来做客,怎么这样委屈! 我怕自己蠢笨,给阿姊添乱罢了。 这怎么会。李昭仪笑一笑,伸手理了理她的鬓边花。还要留你长久些才好呢。 大姊姊愿意瑽儿留多久,瑽儿便留多久。 昭仪身旁女史热心赞叹道:如小娘子这样品貌,在这宫中,哪有旁人可比肩。 那话让她心中一凛:阿姊就要美上许多许多,皇上不是说阿姊像高山上的云那样美么。 李昭仪笑起来。若是圣上见了你,就说不出那番话了。 我是来探望姊姊的,姊姊为何这样戏弄人!她心下惊慌,满面绯红,作势要恼。 正此刻,一黄门上前道:娘娘,太后娘娘请您今日务必带自家妹子再走一遭呢。 李昭仪闻言笑道:我私底下请自家妹子来消闲,她老人家也不放过。罢了,瑽儿,难得你来。随我觐见太后娘娘去。 当今圣上乃已故孝端元皇后所出,太后的亲子实为前废帝,并非当今圣上生母。 自家孩子还行什么大礼呢,过来让哀家瞧瞧。李瑽应太后之声向前,此时两人距离稍尽,李瑽看得到她鬓边的一缕银丝,虽有散末花染饰过,仍不能掩过。 这孩子可真生得好极了,太后笑言,你们皆说徽静就是那一等一的美人,如今你们看如何?说着,太后又示意李徽静上前来。 李徽静闻言笑道:太后娘娘尽拿人取笑。我们如何和您比。 看看,我赞她妹子好容貌,她倒心里吃味了。太后叫两人并肩立着,众人看时,昭仪清丽妩媚,而李瑽与其姊不同,虽尚稚嫩,却是个标致中见清冷的人物。虽是姊妹,倒并不十分像。 众人言笑晏晏,她茫然盯着殿中的光影似水般流动着,旁人的言语似是忽近忽远地飘入她耳中:你这幼妹可曾字人?她突然回过神来,转头目视昭仪,昭仪却掩唇一笑:家里最疼爱的就是我这meimei,爱得如珠似宝,多少人提亲都不中意。我说想她,向家里求了不知几回,才肯放进宫里给我瞧一眼。 旁人的笑眼针尖似的戳在她身上。她抑下心中怒气,红透了面颊,只笑辩:姊姊说那般,是拿我取笑呢。 太后却似极喜爱她,又令她向身边坐好,转头向昭仪道: 你日日面圣,身边那般热闹,我这儿却缺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物。我们老人家实在寂寞,不妨让你妹子随哀家住些时日。 昭仪似是大不情愿,而李瑽却是拿定了主意,昭仪是宠妃,在她身边,总免不得面圣,并不是个清净地方。太后娘娘要瑽儿陪伴,是瑽儿的荣幸,不过太后娘娘须允瑽儿一件事。 瑽儿休得李徽静正待开口却被太后挥手打断。 小孩子家,但说无妨。太后看着她。 众人见李瑽似是踌躇片刻,终是低头娇声道:我想要太后娘娘养的兰花。 太后素爱花草,对宫中所植兰草更是颇为自傲。殿内一众人闻声皆笑起来,太后更是提起兴致,直道: 你爱花,这倒巧。随你喜欢哪样,都给你带回家去。 昭仪目视李瑽,见她笑靥尽显小女儿情态,温声慢语讲凉州的灯节和家中伺弄的花草,心中念头随之沉寂下来。 六哥这时辰该过来请安了?太后身边筠舫姑姑开口。正当此时,殿门首传来报声。李瑽见太后面上笑意与先前又是不同,便知眼前这人正是太后亲自抚养的宁王元澈。未及打量来人,她便随众人起身见礼。 秦盛于水德,前废帝所出诸皇子名皆从水。这位亲王十分担得起一个澈字,清逸俊秀,风姿高落,乃是澄净得生了光一般的人物。 京中皆言莲花若六郎,到底如何人物殊绝?作如是想,李瑽抬眼,宁王却也正打量她,两下交会,她忙调转目光。 宁王却似有些发怔,未再开言,只向太后请安。 片刻,筠舫姑姑在旁笑道:六殿下今日这般沉静。 宁王辩解:我如何敢当嬢嬢的面唐突贵客。 众人又笑,忙指李瑽是昭仪的亲妹,她只好又欠身一行礼,他也起身示意。 他言语肆意惯了,瑽儿你也休怕他,太后又道,六哥倒是最会照应人的。 此时众人心里通明,筠舫姑姑见状道:我们这儿都是老人家,难得有小娘子这样好人物。依奴婢想,留到明年灯节才好哩! 李瑽就此在宫中认真住了下来。她是客人,并无差使,每日只是陪太后与后妃们消遣,宫中女子寂寞,听闻她是凉州人,便渐渐聚拢来,听她讲些西凉边城的故事。她见识了宫眷的处境,入宫后只深居简出。她的居所是太后宫中一处小小暖阁,她立在窗前时,恰能看到窗外宫侍执着长竿清除最后的夏蝉太后喜静,不准有蝉声喧扰。 此时窗前一叠纸笺正迎着风轻轻飘动,其上搁了几粒莲子。她低头看着,玉琢的莲子晶莹碧透,莲心映着雪色的纸笺也一抹碧色,格外清润。 李瑽拈过几粒,呼唤她的侍女:嗳,眠月,你来瞧。我若不识,几乎当了真莲子去。 你且种下去,看明年开不开玉莲花呢?身后有脚步走近。李瑽回头,来人却是宁王。 李瑽一怔,心下一惊,只好回道:殿下玩笑了。玉再珍贵灵透,比起真莲子来,也是死物,如何得以生发。她在他目光中垂首。午后阳光细细密密地洒过来,摇曳得雪笺上碧色荡漾。 宁王亦垂首看那几粒玉琢的莲子,那莲子上有芽有蒂,中间还隐隐透着青色的莲心。纵有幸得天地灵秀,只是四时有序,万物有生者皆无常,其心甚苦。尚不如这等死物。 李瑽思忖片刻,低声答:所苦者所为心中痴念,嗔怨喜乐。生老病死,所欲所念,一一萦系,如何不苦。言毕,将那案上莲子悉数拾起,信手丢在一旁水洗中,惊起点点水花。 宁王一笑,道:是了,我的心正是如此之苦。他审视她,你倒是七窍玲珑心。 殿下谬赞。她敛裾站好,只觉不妥,要唤侍女近前,又觉太过刻意,两下踌躇。 你不问我为何来?别人恐怕骂我私闯香闺。宁王向前一步,不许她离开。 她越发不安,宁王不言不动,却无离开的意思。殿下既然来,必然是众人都觉得妥当,没有我说话的份。她犹豫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新煮的茶递给他。 她的茶未递过去,手且被握住了。 茶盏落地,她的一双手滑如白鱼,经他一握,倏地游开,人退了两步却还未站稳。 这般怕我?宁王见状笑道。 她停稳了脚,不由面带嗔色,怒道:殿下的名声当真不是白得的。京中向来风评,称最风姿秀致不过六殿下,最声名狼藉也不过六殿下。 浮世虚名。他并不在乎她的恶评。你衣袖湿了。 眠月方才去为她取点心,这才归来,却不好上前,便站在门首观望着,此时得空便上前与李瑽同去更衣。 先前看那样沉静,如今露了真性情,倒更可爱。他打量她这一小方天地。环顾四周,只见一应陈设并不华美,却也十分精巧内室为帷幕所掩,看不分明;日间起坐的帖檀小榻旁是一张平展展五绫文玫瑰案,案上两尊胡服诗乐俑白玉镇纸,一尊低头弄琵琶,一尊乘乐凌风欲舞,俯仰殊趣,生动可爱,纸上是习了不足半篇的字,琴歪在一旁尚未收起,琴谱卷着倚在琴边,主人似是涉猎甚广而缺少耐心。他见案角放一海棠笔洗,先前几粒碧玉莲子在其中滟滟生辉,近看时却是江陵裴氏的题款。 是个纯真剔透的人。他正作如是想,忽觉身畔细细幽香,仔细辨认,似是蔷薇露,却又不似西京贵眷所用,他只觉这是种不淑的香气,脉脉撩人魂魄。是她的香气,这正是她素日起坐之处。他正心绪不宁,却见李瑽已从内室转出,侍女半跪在地下为她敛裙裾。 你用的是什么香?大食的蔷薇水? 这问题着实有些轻佻,李瑽只一摇头,片刻冷冷道:是西凉的蔷薇露。不再发一言。 言语来回,恰触动他与她二人各自的心事。他端详她,她是瓷一般的苍白,半点脂粉未施,隐隐可见肌肤下血脉。她眉目神情间那些影子,激惹起他许多莫名的心念。 我原是想请你去游湖,你可还愿意? 她人似是有些怔怔的,听他开口,只一抬头,也并不回答,甚至他转身牵过她,亦未太反对。他信步徐行,领她穿过重重殿阁,我只怕你走丢了。 不知此举在外人眼中何等亲密,他二人走过回廊,所遇宫娥内侍低身行礼者,都带着暧昧的微笑。她只垂着双眼,面上却无半点羞怯的神色。 她此时情状自然逃不过他眼睛,他只是不语,却把她牵得更紧些。他只觉得她的冷漠也有可爱之处。 西京内皇城依终南山势而建,以龙稽山为前殿,周行逾六十里,胜昆池大半纳入其中,水亦阔淼,为皇室与世人共享,许百姓在其中夹泥种藕,捕鱼维生。惟一长堤划出内外二城,堤外渔舟轻荡,粉荷低垂,堤内却是田田的千瓣白莲,堤上柳荫扰扰,楼台云雾相缪,如此坦然与外城相接,不禁让人惊叹当年营造者的自信襟怀。 元澈侧目看她,她正专心眺望远处景色,许久才注意他在看她,回过头来,一双眼睛茫茫地望着他,也不回避。那是种动物的神情,他发觉,不是双闺秀的眼睛。 把你这样可爱的美人送进宫来,可惜了。阿叔他皇上他不年轻了。 我只是来做客,并不是为宫嫔。她连忙辩驳。 元澈一笑,恐吓她道:皇上内宠虽充盈,但也许正少不想为宫嫔的一位嘉客。 她似是被他的言论惊到,那我要父亲接我回家去。 你父亲是臣子,不会违抗皇上的旨意。 我剃净了头发做姑子去。她似有些恼怒。 宫中有位姓梁的妃子,就是强令还俗的。 为什么?她不由好奇,抬眼看他。 她生得太美,落发了也遮掩不住。男人本来就喜爱美人,帝王更何苦委屈自己。元澈亦注视着她。 殿下觉得我美吗?她侧首,盯着他。他亦审视她,目光冷静又毫无保留。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注视她颈项肌肤下的脉管微微搏动。她并不退缩,那双动物似的湛明的眼睛微微垂着。 片刻,元澈答:自不待言。他心如明镜,原来她是个被人伤过心的小东西。 临水殿阁一角凿了重重的汉白玉阶,拨开岸边芳草伸入水中,湖水离岸几步,白蕖袅袅,掩去白玉阶的痕迹,再向水面远处,湖水陡然深湛,幽然若镜,其上轻灵缥缈,目力所及皆在云霞明灭处而不可细辨。 寻得一叶小舟,元澈将其荡入水中,令李瑽坐在他身侧。涟漪荡漾,小舟移向湖心深处,此处只有他二人,莲叶田田阻断了岸上窥探。 你不怕我了? 她伏在船边,正低头看湖水,心不在焉答:我不怕你的。 他不禁笑,她这样鲁莽又纯真,不似世家闺秀。你合该关在西京这样美丽的牢笼里。他默然注视她的背影。她如天真年幼的鹿般被送入猎场。也许今年秋猎时,坐在皇上马鞍前的新宠就是此刻与他同舟游湖的小女子。在西京这样华美朽烂的地方,她只能在男人恩赐的缝隙间生存,也要随着朽了。 她仍背对着他,伏在船沿儿上,几缕发丝散落下,垂入水面。她害怕什么呢?她怕黑夜,怕母亲的鬼魂,她最怕她三哥的沉默。那是她永远理解不了的沉默,那沉默包藏着他刻意对她隐藏的心思,是国破家亡的仇恨与权势的欲望交缠。除此之外,她尚不懂得惧怕身旁那位声名狼藉的亲王。 元澈转而目视远方,以驱赶他对眼前小女子些微的怜惜。他欣赏太后的谋划,若她不成为内宠,他也可以娶她。他略微想象了下她在他臂弯沉睡的情形,稚嫩得算不上女人,若为正妻,大约比其他门阀的女儿更合他胃口。他是从女人堆里睡大的人物,寻常闺秀已经让他有些厌倦了。 内宫的钟声悠悠,越过万千宫室华美的脊,穿过沉重的宫门,隐隐传来。那座禁城,还暗暗吞吐着十几年前刀枪斑驳的冷气,败者在野草寒露里朽烂,胜者独享坐拥锦绣的寂寥。 久远悠长的铜声,恍若繁华一梦,回荡,回荡,消失在天外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