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上线
第四十一章 上线
报纸上头版头条今日刊登一则消息,丸雪号专列于驶往新京途中被炸毁,日军高级别官员无一幸免,全部遇难。 黎穗之手里握着报纸,怔怔地出神。 眼前模糊地一片光晕,想必是外头的日头太过毒辣,几近照入门汀,晒得木质地板都泛了光。 沈太太走近身来,为她手旁的紫罗兰描花儿的咖啡杯里又续上了一些,目光瞥到那占了巨大版幅的新闻,默了默,道:心里不痛快? 黎穗之闻言收回飘远了的思绪,生生逼着自己将目光定在沈太太的脸上,和缓笑道:哪儿有的事,该是极痛快才对。 沈太太见她此举,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叮嘱她一句:你才出了小月子,也别老坐着了。那书整日地读,人都要给读傻了。 黎穗之淡淡笑起来:原是打发时间罢了。 沈太太无声走了,黎穗之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呆呆地坐着,手里捧着书,半天也看不进去几页。 倒是咖啡苦涩,喝上一口,连带着心里都要跟着苦上一时半刻,等着新的一口灌下来,这苦味儿便经久不散。 丸雪号上面发生的事情,像是上辈子的恩怨,白日压在心里,夜晚就入梦,整夜整夜地痴缠,纠得她无一日能睡个好觉。 孩子终是没有保住。 经历了这一番又一番的波折,加之她那日从火车上的纵身一跳,当时便小产了。 一缕缕的血红顺着腿根流下来,滑腻腻的,让她心凉至极。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她被震得通体发抖,可还是义无反顾地朝前跑,一直跑。 她始终没有回过头。 接应的同志第一时间将她送到了当地的医院做了手术,将养了几日,她便起了程。 几经辗转回了沪上,沈太太将她接到自己的家里,是霞飞路石库门的弄堂。 后来她同沈太太闲聊时,还曾打趣过,那日在电车上,叮叮当当的响声里,沈太太同她讲,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两人着实想不到,竟还有今日同居一屋檐下,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日子。 要说这人生这是沈太太总挂在嘴边的,要说这人生,当真是谁也想不到今后该如何发展的奇遇。 黎穗之颔首,听得入了心,悄悄地动了情,竟平白无故地红了眼圈儿。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她还记得,那是很久以前,她在尹裳面前班门弄斧,拢着学生裙,捻着手指细细唱起来的。 唱腔念白仿得极像,这是连京戏大师也夸赞过的。 可现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却浑然发觉,内里竟是没有一点情感的。 现下经历了这么一遭儿,园林已入,春色早已得见。 而后的夏日烈烈,秋日凋零,冬日冷霜,便都是要自己来承受的了。 人生恍若大梦一场,几起几落,真假幻境,亦如流沙。 指尖拢着留不住,唯余能做的,便只是感时溅泪,恨别惊心。 沈太太的儿子这时跌跌撞撞跑过来,打翻了黎穗之搁在膝头敞了许久的书,啪的一声,倒是吓了两人一跳。 沈太太打身后掀了帘子走进来,面带不悦:猴儿崽子,又来闹你穗之jiejie,快,给你jiejie赔不是。 小孩子神色怯怯的,自知犯了错,眼中生了惧意。 他蹲下身去,捡了书本,恭恭敬敬给黎穗之递了上去,嘴里低声道:jiejie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下次小心就好了。 黎穗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跑开了,边跑边喊道:jiejie你等一下,我去拿mama新做好的栗子蛋糕给你吃! 沈太太抱歉地笑笑:穗之,别跟小孩子计较,他是野惯了的,我回头定好好教训他。 小孩子,最无忧无虑的就是这几年,过了便再没有了,不痛不痒说两句便算了。她笑,何况,我也是真心喜欢他。 沈太太见她是再温和宽容也没有了,心里倒是十分地熨贴。 平日见她待人接物一应的平和温言,一同住了个把月,粗声大气更是一次不得见,然又不是那种低眉顺眼的小家子气,故沈太太心里对于黎穗之的出身有了一些具像化的猜度。 今年的春天有些潮,春雨很勤,隔个三五日便来上一场,淅淅沥沥的,添了缠绵之意。 丧钟计划随着长野健一被刺杀划上了终止符,长野健次在专列上的殉难,更是连着最后一点波及的余温都消弭于无痕。 至此,沪上的地下抗日联络组织再度建立完备,一应的工作也开始渐渐恢复。 这日,沈太太打外面回来,四下寻了黎穗之一圈儿,最后在小阳台上寻得她的背影。 她抄手拿了一件极薄的纱衣给她披在身上,握了握她的手:茶好了,正热着呢,进去暖暖身子,正好我有些话与你说。 黎穗之返身与她一起进了屋。 她捻亮门厅的灯,双膝并起来,手肘撑着上面,捧着茶杯问道:心蔓姐,什么事? 沈太太双手握在一起,清了清嗓音,道:接替谭正诚同志位置的人选已经拟定,我刚刚接到组织的消息,明日上午九点,在大光明影院,他会来与你正式会面。 我的上线?黎穗之再度与她核实。 沈太太点点头:是的,他的代号是,荼靡。 荼靡。 黎穗之默默念着。 荼靡的花语,往日之事皆已过去,来日之路悄然重生,光明灿烂。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心脏跳得有一些快。 虽然我们接连除掉了七十六号的情报处处长姚湘晚,特高课的课长长野健一以及特务机关的副机关长长野健次,但你依旧不能放松警惕。 沈太太仔细地叮嘱她:大光明影院正在上映一部美国的电影,叫做。在观看电影的途中,他会坐在你的后排位置,这是电影票。 沈太太将电影票塞到她的手里,正色道:你们的接头暗号是,即便再度失忆,生命依然会与你交融&039; 。 这是电影的台词吗?黎穗之慢慢重复着,问道。 沈太太笑得讳莫如深:是,也不是。 第二日上午一早,黎穗之拿好电影票出了门。 坐在电车上,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心里没来由地发紧。 像是轻飘飘的羽线,被一阵一阵的风吹得飘起来,又落下。 只不过落也落不到实处,依旧是随风飞着的,不踏实。 大光明影院倒是十分热闹,远渡重洋来的电影,受到了一众太太小姐的欢迎,说是看文明戏,一个个儿打扮得出挑。 黎穗之远远望去,似乎都是按着西洋贵族女子的装扮,裁剪得合身的蓬蓬裙,歪戴着的帽子,细纱堪堪垂下来,遮住上半张脸,显得神秘又赋风韵。 她理了理旗袍的下摆,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影厅里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黑白电影的片头字幕开始滚动,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也渐渐压了下去,都在聚精会神地仰头望着银幕。 黎穗之一面看着电影,一面还要分出心来等着与她接头的人,黑黢黢的厅里,她不禁稍稍回过头张望,然而她身后的那张椅子,依旧空着。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她有些看得入了神,却突然察觉身后有些动静,但还是保持着端正的姿势没有动。 抱歉,我来晚了。 他说话时的呼吸热热的,似乎又掺杂着一些外头的凉意,一齐落在她耳后,激得她一动,耳聒都在浅浅地发麻。 黎穗之早已没有了去看电影的心思,她震惊得无以言表,甚至连搭在扶手上的手都在一刻不停地发着抖。 她还是那样坐着,但身子已然僵掉了,一颗心七上八下重重跳跃,似要冲破胸膛。 她不敢回过身去,却无法掩饰正在颤动的身体。 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那男人再度出声,这一回,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黎穗之掉了眼泪,抬手去擦,却被身后伸过来的那双手给握住了。 起先,他只是淡淡地覆在她手背上。 而后,随着她肩头的起伏越来越大,他便握得愈发紧,似乎怕她跑开一样,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 他抬眸,黑暗中的眸光异常闪烁,望向银幕的眼里已然泛了湿润的光泽。 他轻轻开口:即便再度失忆,生命依然会与你交融。 是你吗? 黎穗之的声音破碎颤抖,几乎是用尽了心力才拼凑出了这完整的一句话。 身后的男人停顿片刻,沉声开口:穗穗,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