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留洋
第十九章 留洋
消息传入黎宗栎的耳中,不过是半日的功夫。 骤然痛失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让黎宗栎的心上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阴霾,终日郁郁。 黎宗毓便更加自责,早年间失去孩儿的悲恸再度席卷而来,闷在胸口几乎窒息般纠结。 可哀痛过后,她却更加疑惑,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短一日而已。 这个问题像一张游动着的暗影密网,捕捉住一些什么,又将她翻来覆去思考着的怀疑过滤,如此循环往复着。 那日从外头回来,黎穗之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极度忧虑与恐慌之中。 她甚至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她似乎就能感受到顾芝仪满目血红的,向她投射来的既鄙夷又怨毒的恨意。 一到深夜,万籁俱寂,她总是惶惶然提着一颗心围着毯子紧靠在床头的墙壁,一坐便是一整夜。 整整一夜,又或者是漫漫的很多个长夜,惊惧啃噬而搓磨着她的一颗心,将她揉得发痛。 有一次实在捱不过,思绪沉入梦境,恍若来到深海暗河,数条无骨鱼游走在她的身侧,鳞片闪着耀目的光。 然而越游,那水便愈加浑浊与粘稠,似乎还掺杂了腥气,一条藤蔓似的带子缓缓地飘过来,没有人注意到,它正在不紧不慢地一点点缠上她的脖颈。 等到黎穗之吃痛,那藤蔓已然越缠越紧,若不是水流波动,恐怕早已有绞杀之势。 黎穗之拼命地去拉扯撕拽,咸腥的味道冲入鼻腔和口腔,进入呼吸道,辣塞住,一股股窒息、溺水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她开始剧烈地喘咳,双手因为用力过度泛着森然的青白色。 她扯下藤蔓的一节,拿在手中,软软塌塌,竟赫然发现这并不是什么藤蔓,而是婴儿的脐带! 周遭的海水在猛然间改换了颜色,海啸一般的红色浪潮上下翻涌,霎那间搅红了汪洋。 黎穗之惊恐地四处逃窜,她的心脏在多重的高度负荷下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眼泪淌下来,融进了红色海洋。 是羊水那居然是羊水 是顾芝仪的血,染红了盆腔里的羊水,尚在腹中还不足月的婴儿,紧紧地被脐带一圈圈地死死勒住喉咙,还未成形的生命,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黎穗之赫然惊醒。 穗穗! 黎曜因一双眼睛紧盯着她苍白无色的面颊,手握住她的双肩:怎么了?! 黎穗之双眼圆瞪,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双手,而后她握紧了,又松开,喃喃自语:怎么没有了?怎么没有了? 你在找什么? 黎曜因去看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手心,印出了红红的印子。 他去掰开她的手,一片冰凉。 黎穗之抬头望着他,可黎曜因却感受不到她是真的在看他。 她的视线空洞而虚无,似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隔了好久,才所问非所答地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那不是藤蔓,也不是海,是孩子,是顾芝仪 黎曜因怔住了,他从没有见过黎穗之如此丢了魂魄的样子,既焦急又难过,他有些急躁:穗穗,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极力安抚。 乍然的拥抱,让黎曜因更加心疼,黎穗之已经有好几日不曾正经吃东西,一抱之下,才发觉她已然清瘦了如此多。 黎穗之忽然哭了,眼泪淌下来,打湿了他的肩。 是我们害死的她,还有她的孩子。 惊雷滚过,二人皆是浑身一哆嗦。 很久,黎曜因逼迫着自己不去一遍遍回想。 那天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猝不及防,他根本无法做出周全的考虑。当看到顾芝仪一尸两本陈尸于眼前,他整个大脑仿佛都嗡嗡作响,只觉得世界都颠倒了。 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件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事实,他无论如何不敢继续深想。 顾芝仪的死亡,掩埋了他与黎穗之不能对人言的隐晦秘密,可他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个秘密的掩藏,竟需要如此大的代价。 竟需要拿两个人的命来填。 还有那个孩子,是他们亲手扼杀了那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他还没有来得及到这个世界看一看 这个污浊的、晦暗的世界。 眼中热流涌动,他无法自控,潸然落下泪:是我们错了,可我们并没想害死她。是车祸,是意外! 别再狡辩了,哥哥。 黎穗之无力地伏在他的肩头,声音突兀的平淡,却掷地有声,听得黎曜因心头惴惴不安。 我们需要付出代价,不然她日日都不会放过我们。 什么代价? 黎曜因的声音有些颤。 分开吧。 须臾,黎曜因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松开黎穗之,定定地望进她已然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慢慢摇头,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黎穗之已是极度疲惫:我说,我们分开。 可她已经死了!黎曜因突然失控,声音突兀地提高了一倍,而后又压低了,爸爸不会知道我们的事,你放心。 我没办法放心!黎穗之甩开他的手,我日日被她折磨,不管我做什么,她都要继续看着我,我快疯了哥哥! 穗穗。 他突然咬住了她的唇,吻得急切,黎穗之透不过气,推了他三两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嘶 他闷哼一声,停了动作,下唇被她咬破了,泛着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又腥又咸。 我想去国外读书,我已经和爸爸说过了,等安排好,我便走。 黎穗之的声音冷淡得如同瑟瑟秋风,飘入心中倍感凉薄。 黎曜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到他理清思绪,骤然失笑:你便这么着急推开我? 哥哥。黎穗之拉起他一只手,我没有办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的眼下一片乌青,头发凌乱地散落着,单薄的身影在昏黄的壁灯映射下如同魅影,一下子抽走了黎曜因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重重跌坐在她身旁的床沿边,想再抱一抱她,却觉得手臂好似有千斤重,重得他想要抬起来,却做不到。 留洋的事情很快尘埃落定。 四月初的沪上,气候回暖,微风拂起,日光柔和。 可黎穗之的心境却寒凉如水。 同谭正诚一同留洋法国,是黎宗栎与胡乔梦的父亲商定好的。 两家是世交,把女儿交到谭正诚的手上他也能多少放下心来,加之家里发生这些事情,送她出去散散心也是件好事。 码头风有些大,黎穗之拉紧了大衣,正听着黎宗毓的细细叮嘱,说到后来,黎宗毓有些泣不成声,黎穗之却大感意外。 咱们黎家的女人,个个儿都生了毛病。 黎宗毓握着黎穗之的一只手,放在手心儿里:爱上他,不是你的错。 黎穗之大为愕然,惊得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姑她喃喃叫着。 却听得黎宗毓叹了口气:罢了,去和曜因告别吧,他该等久了。 风吹入了心口,有些冷,黎曜因强忍住了,面色一如往常,只是下巴紧缩着,一看便知在极力克制。 黎穗之走到他身前,每一步都像是千金般沉重。 我走了。 她瑟瑟地开口,喉间苦涩,哽咽着说话,一字一句刺得她生疼。 黎曜因伸手搂住她,双手不自觉地用了力气:照顾好自己。 黎穗之心口漫溢着酸胀,她忍着眼泪,嗯了一声,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抬手抓住了他衬衣的前襟:哥哥,你要保重。 该走了。 黎曜因没有放开她,说着口不应心的话。 谭正诚看在眼里,不禁久久出神。 黎穗之脱开他的怀抱,一股冷气直钻了进来,她没站稳,晃了晃。 黎曜因想要伸手去接,却终是按耐住了。 汽笛声间断响起,船开走了良久,直到蒸腾的烟雾在远处飘散,黎曜因才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