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惊梦
第二章 惊梦
黎穗之最近总爱往戏园子跑。 北平名角儿尹裳的戏班子,来沪上一唱就是小半个月,可谓千金难求一票。 黎穗之也是走了黎曜因的关系,才拿着了票,但凡是遇着没课,她定要来捧上一场。 今日这戏园子门口更是热闹,刚过晌午时分,两人一伙三人一群地堆在门口,望着布告牌上的手画海报议论纷纷。 黎穗之凑近了去瞧,那画儿上的人上了妆,活脱儿一杨贵妃转世,眉眼间的风韵十足,可见是一笔一画用了心画的。 戏开场,四散落座,黎穗之坐在二楼正对着戏台子的包间儿,嗑着瓜子看戏折子。 唱完了,再来一出儿,都是尹裳极拿手的好戏。 胡琴起承转合地拉起来,台上的贵妃吊着嗓子,既有醉态又赋美感,六宫粉黛无颜色,原是有道理的。 黎穗之跟着胡琴的板子,时不时地晃着脑袋,几欲迷醉。 散了戏,她起身,抖了抖刚才不小心掉落在身上的瓜子儿皮,随着散戏的观众下了楼,又经人引着,去了戏园子的后台。 尹裳这会儿正慢条斯理地卸去贵妃妆容,他拈起手,拇指和食指极为小心地摘下耳坠子,又伸手对着镜子去拈头上的发饰。 眼神儿刚落在镜子上,就瞧见站在他身后的黎穗之。 尹裳打趣道:黎小姐脚上功夫不错,走路竟不让人发觉的。 黎穗之淡然一笑,走上前去:那尹老板看我,有没有跟您学戏的天分? 尹裳停了手上的动作,眼睛透过镜子去瞧她,末了,猝地一笑:想不到这新式学堂教出来的学生,也对咱们京戏有兴致? 黎穗之拢着学生裙子着了坐,继而道:有何不可?我偏爱这戏曲儿。 说罢,她清了清嗓子,拿着腔调念白道: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怎么样,好不好? 她弯起眼睛,笑着去看尹裳。 尹裳倒是略略惊讶,要说未曾练过戏曲功夫的人,能念出这几分味道,已然是极难得的。 遂夸赞道:着实不错,若勤加练习,只怕不日也能唱出些许名气了。 黎穗之很是高兴:那您可是抬举我,您那一出儿才是挑不出错儿的好,我每每听着,真似入梦一般。 正攀谈时,丫头小伶打外间儿掀帘而入,道:班主,黎曜因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小伶一侧身,黎曜因便走了进来。 尹裳见礼:黎少爷。 黎曜因点头致意:尹老板。 小伶,快去给二位少爷小姐斟茶。尹裳这才反应过来,回身略带歉意望向黎穗之,瞧我,光顾着与小姐说话儿,竟忘了礼数。 不妨事。黎穗之道,方才听戏时已喝了许多。 黎曜因看着尹裳这些个行头,笑道:早先听闻尹老板是个戏痴,今日得见,可知所言非虚。 唱戏多年,诸事可以从简些,可唯独这行头,是万般不敢马虎的。 黎曜因颔首微笑,三人又胡乱聊了一阵儿。 起身告辞,天光已稍有些黯淡了。 回程的车子上,黎曜因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黎穗之,他伸出右手,在她的脑后揉了揉。 前儿个下午国文课告假,也是为了来听戏? 黎穗之腾地转向他:你怎么知道? 她胡乱猜测:胡乔梦告诉你的? 胡乔梦是她极要好的女同学,也曾来过黎家三四次,黎曜因若是从胡乔梦处打听,倒也在理。 谁知黎曜因却兀自笑笑:猜测罢了,倒是你,小小个人藏不住心思,我才说一句,你便都招了。 黎穗之知道他诓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来便作势要锤打他,后来顾及着他还在开车子,便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她轻轻锤在他右臂。 好啊,哥哥你作弄我? 黎曜因捉住她的手,反握在手里:唱得不错,很有天分。 黎穗之刚要抽手,听他如此说,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她忙不迭追问:怎么,你方才听到了? 黎曜因嗯了一声:若不是咱们这身份家世,我自是赞成你学戏的。 怎么?哥哥也是老古板,认为戏子便是三教九流? 黎曜因摇摇头:倒不是为着这个,穗穗,在一定的圈子里,你怎么纵情任性,爸爸知道也无非是斥责你几句便罢了,可若是越了界,倒要不好收场了。 他话说得克制,可内里的分量却十足,黎穗之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猛地想起头几年在沪上闹出不小风波的周将军的独女周疏云毅然决定下海唱戏的事。 为着此事,周将军脸面尽失,登报与周疏云断绝父女关系。 后来周疏云远走北平,近两年虽然唱出些名气,可终归再难修复父女之义,不免令人惋惜。 一路再无话,黎穗之恹恹的没精神,下了车还是黎曜因亲自抱她出来的。 顾芝仪袅袅婷婷迎了出来:曜因,穗之,回来了。 黎曜因朝她点点头,喊了句:芝姨。 顾芝仪心上却是难言的一顿,她会错了意,听到芝姨头先的反应还以为他是在唤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丝难言的复杂心绪,而后才蓦地反应过来。 黎曜因并没多想,和黎穗之并肩走了进去,留下晃神的顾芝仪,微微在他们身后发愣。 饭厅的桌子上码好了各式的点心下午茶,黎穗之走过去,发出一声惊呼: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谁买的? 桃杏走上前来,替二人斟上来刚做好的温奶茶,笑道:是太太买的,今儿个早上听先生说起,小姐最爱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太太吃完早饭便出去买了。 这丫头倒是惯会奉承的,一口一个太太,听得人生厌。 倒也不用如此做小伏低,丫头做的事,学得倒是快。 黎穗之喝了口奶茶,徐徐道。 顾芝仪走到一半儿,乍然听到这话,心上像刺了针,针脚密密麻麻的,扎得人透不过气。 黎曜因也觉得这话说得确实是刻薄了些,随即说和道:穗穗,芝姨也是一片好心,你也要多体谅她一些。 黎穗之听不得黎曜因为他人说话,尤其还是为着自己最讨厌的女人。 她辩驳道:怎么,家里一个两个的,都被她狐媚功夫迷了眼不成?这才几日,便都向着她说话了,果不其然,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就是会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穗之! 黎曜因提高了音量,而后又刻意压低,在她身侧道:穗穗,你再如何不喜她,面子上功夫总要做足,冷冷淡淡便也罢了,何苦非要针锋相对?再怎么讲,她也是爸爸明媒正娶来的太太,你总要顾及爸爸。 长篇累牍的大段道理,从二房说到三房,听得黎穗之耳朵都起了茧子。 她自然知晓黎曜因这一番话都是为自己好,可心口这口恶气,着实是不吐不快。 她强压着火气,瞧了瞧黎曜因,他眼神里的担忧和规劝,也确实是为着自己,黎穗之心里这才稍稍好受了些。 今日商行的事情忙完了?这么早回来。 黎穗之不愿再去谈论顾芝仪,换了个话题问黎曜因。 黎曜因望着她笑:是啊,难得的清闲,这不,第一时间就赶去接你。 黎穗之扬起唇角,抓着他的手:一会儿陪我温书吧,明日有白教授的考试,最近跑去听戏落了不少,若是考不好,胡乔梦又该笑话我了。 好。 黎曜因柔声应着。 往后几日,黎穗之不再往戏园子跑得那么勤了,只答应去听尹裳在沪上的最后一场戏。 毕竟黎宗栎的千金,总往戏子处跑也不是什么光鲜之事,黎曜因要她把握分寸,黎穗之乖乖听话。 黎曜因前日从商行回家,给黎穗之带了个好玩意儿,一张灌好的唱片。 里面收录了尹裳的绝大部分拿手叫座的戏,搁在留声机的唱针儿底下,咿咿呀呀的,吊着嗓子从里面传出来。 黎穗之爱不释手,每日下午回来便听,她敞着房门,那声音就从屋子里头流出去。 七拐八绕的,钻进了顾芝仪的心里,掀起她没来由地一阵儿悸动。 靡靡的戏嗓,唱着婉转悠扬的语调,迤逦幽怨又缠绵悱恻,听得人时而伤感时而暗自欢喜。 顾芝仪的眼前儿变幻出一个影子,人高马大的,阔步朝她走来,走近她时,缓缓拥住了她。 而后呢,两人半推半就的朝里头走去,剥落的衣裳就散在地毯上,悄没声儿地,诉说着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