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闭环
爱的闭环
jiejie... jiejie? 梁倾转醒,面前是梁行舟放大的脸。他见她醒了赶快回退一步,有些拘谨地盯着地面,好像她吃人似的。 她熬到半夜实在没撑住,在候诊室的长椅上小憩,竟然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是清晨五点刚过半。 大概是冬天,从候诊室的几排小窗看出去外面还是夜,但已不是十分深沉,有一种灰青灰青的晓色。 路灯亮着,亮得疲惫。 爸怎么样了? 上了镇痛的,睡着了。 医生怎么说?算是稳定了? 嗯。梁倾垂着头活动后颈。 她颈后有一颗红痣,梁行舟想起来,他父亲脖颈后也有一颗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他听不出梁倾听了这好消息有什么心绪起伏。 这个jiejie在他记忆中与父亲一直淡漠。梁倾去北城上大学之后,学费和生活费一直都是梁乾景负担。梁乾景与她虽不亲厚,但心中有愧,给钱还算慷慨。 他只记得,每年到了要打钱过去时,刘艾玲嘴上必然要不依不饶一番。 除此之外,她与他们家几乎再无交集。 如今父亲病重,她却突然来了南城。 难怪他meimei会说,梁倾巴不得父亲早死,她好凑上来争遗产的。 可梁行舟直觉她不是这样的人。 阿姨和你meimei呢? 她们回家休息了。 哦... 医生从前就说过的,就是今年过年的事儿了。你心里也要有个准备,估计你家这个年是过不好了。她语气冷淡,但并非讽刺。 梁行舟到底还是个少年。之前强迫自己撑着家中女眷,忙前忙后,现在梁倾这样一说,他忽地鼻头一酸,想起往年过年的欢欣场面,譬如逛花市,赶庙会之类,都有父亲在场。 梁倾见他半天哽咽说不出话来,倒是起了身,走去窗前,给了他足够空间。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那边冬天是会下雪的。梁倾站在窗前,背对着他道。 满窗初冬的清寒气扑面而来,令她有了错觉。以为回到北方。童年时冬天上学的早晨。她记得有那么一回,她大概只有四五岁,雪下得跟北方一样大,地上厚厚积雪,她父亲怕她沾湿了鞋袜,就推着自行车送她,将她裹得像个雪人儿。她在后座上犯瞌睡,每次醒来却都还没到,到处都是白色的,她不认得平时的镇子了,只见路灯独自孤寒地立着,照见一地钻石般莹莹的雪,踩上去的响声也类似。她父亲的肩也是白色的,他却好像不怕冷。 爸爸只带我们回去过一次,是爷爷去世的时候,是夏天。 梁行舟勉强清了清嗓子。 梁琨当年抛家弃女的事儿在小镇传得人尽皆知。 她爷爷是个正派的乡绅之后,读书人,当即气得要与他决裂,父子生疏了许多年。梁行舟出世后,她奶奶往来小镇和南城之间照顾,在他父子之间当了多年传声筒。 爷爷是最疼梁倾的。 寒暑假母亲不在家,都是爷爷看顾她,教她读书写字下棋,带她识草认花逗猫咪。她一手毛笔字都是她爷爷教的。 若说她底色里还有一些温爱,那一定是来自爷爷。 后来她高二时,爷爷心脏病发作,在家中独自去世了。 爸爸的地儿选好了吗? 梁行舟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墓地。却是这么冷情冷性的语气。 我妈和我舅选好了。 梁倾笑笑,反应过来,自己脑子不太清醒了,怎么跟个孩子问这些。 你今天要一直呆这儿?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我妈说早上来替我。要高考了,下午我得上补习班。 梁倾都忘了,他是高三生。真是怪可怜的。 那就好。考试要紧。 她从包里摸了块巧克力出来,塞他手里,说,吃点这个,别低血糖。说罢,也没再多言语,去按电梯了。 梁行舟忽然又叫她,jiejie。你不在的时候爸爸总是问起你。 是么。 她没再回头,电梯开了,强光陡然照进来,像张开一张血喷大口。梁倾走进那光里。 - 梁倾出了住宅电梯,照面三扇窗子,其间天光敞亮,像一个迎面而来的巴掌。 又是个晴好的无聊日子。 她把钥匙转了转,又转了转,企图不弄出什么动静。却发现打不开门。 她又困又饿,脑子运行得奇慢无比,忽然才想到,蒋璐怕是从里头将门反锁了,钥匙也打不开。 她太困了,一时倚在墙上,连解决问题的力气都缺。 清晨六七点,太阳出来了,惨白惨白的。从未见过这样锋利的朝阳,她将眼睛闭起来,眼前亦是一片激烈的光,她抬起手,却根本挡不住,那白光像把刀子迎头砍来,她头疼欲裂,觉得要被劈开了。 手机忽然又响一声,把她从那张森森的刀口下夺了出来。 她心魂归位,一摸额头,发现出了些虚汗。 掏出手机看。周岭泉又发来了信息。 临时变了安排,晚饭估计吃不成。得空赏脸吃个早茶?地方你挑。 她闲心一笑,想,周公子看着可不像个晨型人。 去八兴阁吧。她回。 那边秒回道,你周末都起这么早?我现在开车从城南出发,需要来接么? 多谢。梁倾不推辞,懒得与他闲聊,把地址发过去,便按了电梯下楼。 进电梯时她迟疑一下,又发了条过去说,那个事情,我还没想好。 她是不想他白跑一趟的意思。 零几年的中心区高层住宅,虽里里外外也翻新几回,但电梯里最老旧,牛皮癣撕了又贴,如同新伤叠旧伤,墙角不明黄渍,灯有规律地闪着,确实跟闹鬼似的。蒋璐有几次回家晚了,还执意要她下来接。 她在医院待了一夜,未洗漱,幸好昨天出门加班,脸上并未妆饰,穿的也不是职业装,而是线衫和垂质的裤子,好歹行动自如,不过一夜折腾过去,她不用看也知道脸上肯定是邋遢的。 不过与周岭泉又有什么好矜持忸怩的。她看着电梯门上扭曲一团的影子,心里说。 凡是需要装扮自己的场合,多少都有那么一些要取悦对方的成分在,尤其爱人之间。她与王齐楚虽交往多年,有时去他那边过夜,那些洗漱整理自己身体的东西都足够塞满一个小型手提行李袋。 赤裸的时候,也并非真的赤裸。 总穿着一层悦人的心思。 好像让别人先喜欢自己,自己才会喜欢自己,自己才会确信自己被喜欢。 这个爱的闭环才算圆满。 但她和周岭泉,进一步也好,退一步也罢,反正谈什么都不会谈这些虚头巴脑的男女之情。 这样想想,好轻松。 周岭泉是个早慧的人,早悟出这种轻松之道。 电梯门开,她走出去,手机恢复了信号,周岭泉的微信进来。 想什么呢。只是吃个饭而已。 门外暖冬里的植物,如新擦拭过的玻璃翡翠,梁倾虽身体疲劳到了极点,心里不知怎的,雀跃了一下。 - 人还没来,她先去门口便利店买了瓶水,借了店里的水池子漱了几下口,又灌下去半瓶,觉得身体和头脑都爽利了一些。 又向看店的小meimei借了个发圈,在店门口仰着脸,将头发理了理在脑后束了起来。 王齐楚爱她黑发,她便从未烫染过。 她见那金发小妹低着头正玩手机,她便回头好奇问她:你这头在哪儿染的。 jiejie,你要染头啊。那小妹早与她熟了,笑着说,就在隔壁染的,你要染发,说我介绍的,他们给你打折的。 梁倾笑她。她知道这小meimei和隔壁理发店的一个小徒弟谈恋爱。 姐,那人是不是等你呢。 梁倾应声回头,这才看见周岭泉。他车停在路边,隔着一条马路,他正倚在车门上,也在仰头喝水。却是带笑看着这边的。 他头发有些乱,比上一次短了些,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毛衫,显得年纪小。 人模狗样。梁倾在心里笑,又一闪念头,觉得他方才定是看见她喝水的模样了。 周岭泉见她看过来,才不紧不慢地踱过了马路。 早晨。他用粤语说。 好久不见。梁倾回他。她也不知再说点什么,那便利店小妹暧昧地将他二人看来看去。 她只得说走么?意识到他走过来是多此一举。 两人又并肩过了马路,周岭泉瞥见她手袋里还装着电脑,又见她倦容,便问:这是一夜没睡。 梁倾上了车,道,昨晚临时去了医院。 周岭泉自然知道是哪家医院,却未再问她其他。原本不是关切这些的身份。 只说,怎么不回去补眠。 室友反锁了门,进不去。 这么惨。 还好吧。这不正好你找我吃饭么。梁倾半是顽笑,看他一眼,扣上了安全带。 是啊,巧了。周岭泉见她偏头说话之间,那太阳自侧面照进来,薄薄一层金粉似的,覆在她耳后的肌肤上。 他笑一笑,发动了车。 周岭泉开车很稳,又放了些暖气出来,梁倾闭了闭眼睛,愈发困倦。 她觉得好荒诞,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不知他做什么职业,家在哪里,这次来南城又为何,但此刻与他装在一个空间里,却不觉得多么尴尬。 为什么一定要了解那些才觉得可以亲密呢。这本身才荒诞。 你经常来南城?她侧了侧身子,撑着精神与他闲聊。这在她看来是一个副驾驶的基本礼仪。 倒也不是。 周岭泉原以为她要再问得多些,没想到她止住了话头。 过了半晌,只是问,今天来这边,有事要办? 我说我昨晚刚落地的港城,今天是专程来见你的。你信么? 他又是那种真真假假的口吻。 梁倾心里笑想,这话周公子也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她不应他,实在撑不住了,只是闭上眼睛说,不介意我睡一会儿? 周岭泉嗯了一声,趁着红灯,将空调出风口挪向她那边。 见她闭起来的眼睛,睫毛不算浓密,却很长,软软地耷着,如同宣纸上用淡墨晕出的两道小月亮。 梁倾太累,这一觉睡得沉,直觉他们已经到了,车门似是开过,却又没等到周岭泉叫她,昏昏沉沉,醒醒睡睡。 直到门再次被打开,一股烟味混着凉气儿蹿进来,她才挣扎着醒过来。 抱歉。周岭泉见将她吵醒了,晃了晃手上的打火机,说我忘拿这个了。 梁倾迷迷糊糊一看,还是她那天晚上给他的那个。 怎么老是忘。 她刚醒,讲话声音也软软的,细看脸上两颊酡红,像个小孩儿从热烘烘的被窝里刚睡醒似的。和她清醒时那种极有边界感的口吻不一样。 周岭泉心里因此也无端觉得热,没退出去,撑在方向盘上好整以暇地偏头看她,眼睛里像撒了一把细碳,噼里啪啦的燃着,有种少年人的神采。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港城的那个晚上和话题。 梁倾被他这一看,清醒了,赶紧解了安全带,从另一侧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