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

    

南城



    终于起风了。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风,凉的,野的,新鲜的,有楠木香气的。在这个城市这样的风实在好难得。

    梁倾站在办公楼下,抬着手腕,看了看表,将近六点。她下意识去口袋里拿烟,烟摸出来,她一愣,忘带火机了。

    抽烟这一茬,她还是个十足新手。

    梁律师,抽烟呢?

    她眉头一皱,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习惯性地便带了笑。

    方律师。来人将打火机递给她。

    方建是她们律所比她高两个年级的律师,是个足够圆滑的人。

    两人最初有时抽烟时会遇见,也聊些工作上的事情。

    办公室人不算多,婚恋情况都很透明,久而久之她为了前男友来南城,后来又分手了的事情,大家便都知道了。

    再久而久之,方建楼下抽烟再见她时,便总展示出一种异于常人的熟稔。

    好像抽烟的时刻是他们的一个共同秘密似的。

    梁倾并不推拒这种含混的善意。

    她在这个律所的适应期间多少也从方建那里得了提点。办公室里人际关系的暗潮涌动,若是靠自己琢磨,太费劲。

    方建这人自大,平时喜欢输出,梁倾在他面前便做捧场的那个,默默过滤出些有价值的信息。

    此时,他分享完了自己刚刚做完一个项目的心得,又开始聊起了最近见过的一个客户。是个商界耳熟能详的名字。

    他接着说起,没想到这大佬是他在国外硕士学校的校友,两人谈得来,交换了微信,他一手捏着烟,一手把手机划开给她看。

    梁倾低头看手机,假装叹说:要是我去见这种客户,会怕死。

    害,也就那样,大佬也是人。

    方建满意地收回手。

    他又说起他最近做项目时的见闻,要去看的厂子在十八线的县城,看完了厂子,晚上自然有人安排去ktv,再晚上就有人把人直接送到了房里。

    越是下面的地方越会玩这一套。他神神秘秘地总结。

    梁倾没接话。

    当然啦,我可不敢要,送姑奶奶一样送走了。要出事的。啧。那几个投行的,胆子也小,也叫了人来,把人弄走了。

    方建吸一口烟,说。

    梁倾记起来,他是有女朋友的。

    不是都说投行的胆子大。梁倾问。

    方律师笑开了。他有一双很精明的眼睛,笑的时候里面也没什么笑意,道,那种地方的他们嫌脏。一般都找外围。外围漂亮,会的也多。

    梁倾午饭囫囵对付的,此时吸了烟,突然有点想呕吐。

    但她还是笑。

    她从少年时期开始在镜中端详自己时就意识到,自己不笑的样子是有些凶的,还有些观感不佳的冷漠。

    后来进入社会又发现,笑起来的时候,办起小事来会比较容易。但也只是小事。

    但这已经成了她的生存之道。她心存鄙夷,行动上却又从未违背过这规则。

    方律师见她没答,以为她没兴趣听这些,话题转回到所里,凑近她说,   我觉得李群对林怡有那么点意思。

    八卦同事得表现出兴趣和参与感。

    她表情夸张地说:啊,没有吧,我觉得李群性格好,跟谁都好。

    啧,你就不懂了。方律师把烟一掸,神秘地凑近一点道,李群就喜欢刘那样的,瘦的。

    梁倾抬手散了散烟,顺势也收起笑。假装烟呛人,便皱了眉。

    方律师贴心地伸手帮她赶开烟。

    林怡是挺可爱的。你看,她是本地人,家里条件好,学历又好,我是个男的我也追她了。

    梁倾半真半假。

    她后面这句话,是丢给方建的。她知道他最喜欢背地里衡量别人的条件。

    她下意识这样说,大概也是为了维系她和方建之间建立起来的这种熟稔   毕竟,这种同事间的熟稔往往建立在对第三人背后的评价之上。

    她天生熟悉这种规则,有时候还像这样不自觉遵守。

    有时候她厌恶方建,更多时候她又厌恶自己。

    方建凑近一点。

    她透过两层镜片看见他一双只露出一半黑眼珠的眼睛。

    我就不喜欢林怡那样的。我喜欢匀称一点的。

    他口吻像是把梁倾当好兄弟,才跟她分享自己对女人的喜好。

    但那双眼睛里又有点别的。

    梁倾看见了,又假装没看见。

    方律师女朋友身材就很好。哎呀,方律师好福气,女朋友又会赚钱又居家,我看她微博最近都在研究烘焙?

    梁倾掐掉烟,笑道。

    是啊。

    方建也站直了身子。他在所里也是有个好男人头衔的,周末一般陪女友登山健身去港城逛街血拼。

    方总,我还有活儿,先上去了。   梁倾笑着说。

    她本来是想一人吹风的,如今却心里浑浊得要死,身上也冷,觉得黏黏腻腻挥之不去。

    走进满香水味道的大厅前,她最后看看天。

    虽然看不出什么痕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是个秋天了。

    -

    真正下班是夜里十点。对他们这行来说这不算晚。算是个回家还能看一集剧的好时间。

    梁倾一个一个把留下来的人问完了,要不要帮忙;有什么需要随时电话;自己带了电脑回家。

    重复了好几遍。

    电梯从六十四层往下降      他们这些律所租的办公室都这样,要极致的高度和体面。

    她下意识张了张嘴,不然中途容易耳鸣。

    电梯停在了三十七层。走进来一个人。

    梁倾垂着头,先闻到冷杉的味道,冲淡了那电梯里一股混沌的人造香精味儿。

    风雨故人归。好像今年在南城注定错失的冬天提早到来了一样。

    她喜欢这种味道,大学时还四处对比过做冷杉味道最好的香水,最后却也因为价格望而却步。

    时至今日一直用的也是普通的柑桔味。不够甜美但又不够辛辣。

    她好奇地立即抬头看了一眼。

    先一双黑皮鞋,中规中矩,往上是银灰色的西裤。她这么世俗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是天生的,看出这料子比方建那身所谓香港老店定制的还要好。

    再往上是这男人侧背对她的小半张脸。

    她对异性侧脸的审美要求极高,而这个人的侧脸生得高于她的标准。单眼皮,鼻梁陡峭,嘴唇因为抿着的状态,所以显得格外凉薄。

    她直觉这个人很疲惫,虽然他站得比她直许多。她直觉他还带着怒气,西装下的背部有一种绷起的趋势。

    以至于电梯里一种莫名的威压感。

    那种冷杉的味道更浓郁了。

    她识趣地带上耳机。给双方都制造一些空间。

    -

    下了电梯,那人先她一步走出电梯,走得也快,姿态却很从容,像是从容惯了的人。

    梁倾没看到正面,颇有些失落。

    隔着玻璃门看他走到了街边,有车在等了,他拉开了车门,却不急于进去,里面似是有人与他说话,他便一手撑着门,一手插了口袋,俯下身来。

    梁倾隔着好远,街上暗着,剩一盏老眼昏花的灯,把路边灌木照出油画质地的浓绿,像在流淌着。面前的玻璃上又反着大堂的光,一种不近人情的光线质地。

    她在这一片明明暗暗虚虚实实的交叠里,看这个人。

    看不真切,又凭空觉得他已换了一副好神情。

    她无端为自己这细致入微的观察低头发笑。

    等她走出旋转门,那黑色的车已经开远了。她扬了扬手,也上了出租车。

    -

    到医院时已近十点半。

    梁倾觉得饿,先在自动售货机挑了半天,拿了两罐热的旺仔牛奶,再沿着走廊走去病房。

    晚上的医院好静,她刚开始还觉得不习惯,总觉得阴阴凉凉,现在却也习惯了。

    走廊很洁净,有一面墙,墙上有许多人贴的便利贴。大都是病人或者病友写的,她驻足看了一会儿,看到有人写有什么方子能除一切苦。

    她一笑,心里想,这话得去庙里问才对。

    这个医院是南城大附属,在南边都很有名。

    重症病房在另外的区域,她刚走到护士站,有护士叫她的名字。是个圆脸的小护士,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姓刘。平时心很细,又很有耐心。梁倾一来二去,有时候给她带杯奶茶喝。两个人就熟了一些。

    梁小姐今天又刚下班吗?

    梁倾点点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梁叔叔今天情况很稳定。刘阿姨白天来陪了一段时间,醒来看了会儿电视,不过现在已经睡了。若是你没事,看一眼就回去休息吧。明天梁先生醒来我告诉他你来过。

    小护士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刘阿姨只是她的继母。

    梁倾点点头,却又说,也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说完便向房间走去。

    她父亲住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

    她隔着病房的门看了一会儿,看他睡在病床上,像一株干枯发黑的尸骸。

    他是肝癌,肝功能基本丧失,医生断言只能活到今年底。

    她父亲年轻时抛家弃女,来南城打拼,靠着新岳家的提携捞了第一桶金,做服装生意,一度做得很大,品牌在她家乡都开了门店,她每次看到都要绕道而行。

    梁父一年回她家乡一次,每次领她去高档餐厅吃一次饭,给一次钱,他不抠门,给得不少,她也不矫情,从来都接着。

    她母亲身体本就不好,离婚之后更是大受打击,小城市街坊领居闲话不断,原本年轻时也是个镇上出名儿的美人,却过早可见地衰老。

    后来再嫁,也不如意。

    二零一零年时电商崛起,她父亲不够有远见,慢慢生意也就走了下坡路。如今剩了几个厂子在维持,转而给一些大牌做起了代工。他生了病,公司和财政便交到梁太手里。

    她还有同父异母的一对弟妹,弟弟大些,现在高三,meimei才高一。她来南城后才第一次见他们。这些年梁父虽然也多少关切过她的生活和学业,关于南城妻子的事情却从未与她提及过。就连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也是听姑姑提起才知道的。

    总之来来回回其实都是他们一家人的事儿。

    她心知犯不着来凑这个热闹,只是偶尔下班后来一趟,周末从不出现。

    她推开门,在他病床边落座。

    大多数时候她也只是这样坐着。

    好像见证她父亲的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对自己的锻造。

    梁父大概是睡梦中仍被病痛折磨,嘴微微张着,呼吸粗。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空调太早开,他手臂上起了许多皮。

    原来将死之人连皮肤都开始干涸。

    梁倾犹豫一会儿,从包里掏了护手霜出来。又伸出手帮他仔细涂抹均匀。

    她印象中已经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肢体接触。只模模糊糊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去医院看病,回来的时候他背着她上楼,他们家住在六楼,是很闷热的夏天,他走几层歇一段,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又暗,她靠在他脖颈间那一片热的皮肤上,莫名觉得安心。

    她父亲住的是两人间,加上进口药物和看护,价格已是不菲。

    隔壁床空了,梁倾去护士站问了问。

    那圆脸小护士正在玩连连看,抬头说,前天去世了。没跟梁叔叔说,怕他心里难受。

    梁倾再进门,发现她父亲醒了,正望着点滴往下坠,脸上木然。他上了大剂量的镇痛剂,此时应该并非疼痛,但面对死亡,心灵大概时刻都被凌迟。

    但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者软弱,也不可能在自己并不亲厚的大女儿面前呼痛。

    他见梁倾在,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突然问她,隔壁的人呢。

    走了。她答。

    哦,蛮好,他打呼噜声音太大,我睡不好。她父亲用方言答。

    她们父女情分淡薄,即便是生死横拦在眼前,也讲不出什么体己话,甚至有时还有种对抗之感。

    开电视看一会儿吧。梁倾也没等他答应,径自打开了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