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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中

    

贰 中



    一顿早餐就这样被回忆搅地索然无味。我放下刀叉后,打算喝点东西解渴,伸手却发觉她准备的牛奶已经再度回归冰冷。我把杯子紧紧握在掌心,好像妄想用自己的热量去让它重新回温。

    其实我对牛奶并没有某种偏好,但她乐于将打上助眠和营养标签的牛奶列入我的早餐清单。

    这或许是她一贯如此而养成的习惯。但这种习惯并不是说她准备牛奶这件事,而是指她会在生活的各种方面为我去考虑。

    我曾经问过她每日给我准备牛奶是不是忘记过问了我的喜好。

    她那时微皱着眉将她准备的早餐一一扫过,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告诉我。从她的角度观察来看,我好像对什么饮品都不是很挑剔。

    她说她选择牛奶只是因为适合早餐,营养价值高,准备也方便。不过她忘记了考虑一个人对重复的事物很容易产生审美疲劳,更何况是我这样的职业。

    她说我既然这么提了,一定是对出现频率过高的牛奶产生了厌倦。她现在觉得应该适当给我换换口味而不是一味执行这个最便捷的方案。

    她那时说的话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太像例行公事,所以我记得一字不落。

    而我在她说完后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因为她考虑得异常缜密,就连最后的反思也有协商的意味。

    但她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见我止住了话便又开口。

    她说如果我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是她不知道的,一定是她对我了解的不够深,希望我能够再多给她一些时间。而在现在要先原谅她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

    我本来以为这证明了她对我的关心,至少她有那样的心思想要去了解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可现在发觉,似乎并不完全是。

    她说的其实分毫不差,我对食物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只是每日看她好奇地研究,所以才觉得有趣了起来。

    我在醒来之后就再没有见到她。从昨晚回房到今日早晨,我甚至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在故意回避我。今早突然出现在身上的毛毯足以让她感到心惊,并且迫切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样的意外。

    但她最终还是要面对我的。

    就在想她到底会待在哪里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回到房里拿来了她的厚外套。

    我从客厅穿过晾衣间,然后在阳台上看见了她。

    窗的外侧是绵绵细雨,雨点激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击打声。风比起昨晚已经小了许多,但夹杂着雨从大敞的窗户灌进来然后胡乱地吹在身上时,还是会让人感到有些阴冷。

    她仍旧穿着昨日那件外衫,只腿上盖着厚毛毯。两臂上覆着的薄薄的衣料被风鼓动地厉害,可她却毫不在意一般倚在躺椅上,目光定定地看她的书。

    在阴雨连绵的天里光线并不大好,可她拿书的距离依旧如平常一样远。这让我不禁怀疑她的心思到底是否真如她的眼神那样专注。

    我将视线从她的脸转移到她手中的书上。通过书本的雪白封皮,我看出那是波德莱尔的诗作。

    咧着嘴的铅描人脸花与血色的手写英文签名,素简的设计却能勾勒出令人后怕胆寒的图案。这是我初次看到这本书时对它留下的惊艳印象。

    可就那么一瞬的注视,我还站在门口没有上前,她就已经提前抬头看向了我,仿佛察觉到我的存在后就在等我靠近。

    或许是我与她的相隔得有些远,又或许是因为浮在空气中的水雾迷蒙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她眼中有任何的情绪。

    我没有出声叫她,只是低下头换好拖鞋,然后拿着外套向她走去。

    就在我距离她还有两三步时,她从椅上直起了身,边仰头边把书本合上,右手食指夹在书页之间。

    她不习惯用书签,通常是随手抽张便签在书里。可惜现在手边没有薄纸片,只好暂时这样妥协。

    书房里她朋友送来的精致书签有许多,但大多都归了我用。而我大部分时间也只是拿来对比它们的材质花纹和图案的大小比例,偶尔对它们的寓意进行思考,以此来激发设计的灵感。

    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暴殄天物。但我知道她的,她不会因为别人的举动去轻易改变自己的习惯。那些书签如果不是她转交给我使用,恐怕只会被充当作累赘。

    她已经是一副收书的模样,这是要准备和人长时间说话的架势。然后她向我发了问。

    她问我,你要做什么。

    语气平常。就连质问也坦荡。

    她对自己在无意中显露的锋芒向来是毫无自知的,而我也早就应该习惯她这种带有明显防备的反问。

    只是在经历昨晚之后。这样毫不留情的话让最开始那种无力的疼痛感重新在我身上加深烙痕。

    我没有先回应她,在伸出手贴上她的脸颊感受完温度后才开了口。

    我同她说,她昨晚在沙发上睡着了,如果不是我半夜醒来注意到她顺便去开了暖气,她今天肯定要着凉。

    然后对她笑笑,说她现在过来吹风,是不是想着要感冒以后去吃药的意思。

    我的答案回避着她最想从我话里得到的信息。没有具体地说明我到底是在什么时间发现她在沙发上睡着的,也没有对自己的谎言做更多的完善。

    譬如告诉她我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而半夜醒过来发现她不在床上。她是不会过问的,因为怕露出马脚。

    我们都在刻意假装,像对弈的两人分执黑白两子,不断去在脑内谋划自己与对方的步数。我们将这样一件小事的性质从简单变得晦涩,再给它铺上隐瞒的底板。哪怕这件小事本身的含义并不纯粹。

    我觉得这样的事在我们两个人的既定关系面前,显得尤为荒诞与可笑。

    被认定的身份像是枷锁,拷住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说完以后我就收回手打算把外套撑开给她穿上,她却在一瞬红了耳根,我不清楚她是尴尬还是羞赧。

    她略显僵硬地笑笑,抓住外套的袖子后扯了扯,说她自己来。然后把书递给我。

    我没有再坚持,手指卡过书页蹭到了她,她则快速地抽回手穿起了外套。

    我摊开那页书只想随便看看,却发觉右面的纸页上的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湿热的指纹痕迹。这是长久不翻页捻出的结果。

    我有些好奇地往下看去,想要知道让她不舍得翻页的理由,可当我看到纸上清楚印刷着的那句诗时,眼皮却突得跳动了一下。

    我曾经从爱情中寻找过健忘的睡眠;

    但爱情对我来说只是为了让那些残忍的姑娘

    解渴而设计的一张针床!

    记住内容后我就合上了书,速度快到以至于忘记要卡住那页再给她塞进纸片。

    可那些小字还是扭动着从诗行里剥落,然后排列成密布着倒钩的镰,放纵地肆虐在我的烙痕上,甚至残忍地想要将已经数次结痂的它连同血rou一起剜出。

    我的视线凝在她穿衣服的动作间,眼神黏着她晃动的手臂再没有移开过。

    我想借她这段时间去平复自己的心情。那从心上蔓延至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的犹如莎士比亚悲剧式的痛苦。

    她的手臂应该冻得有些僵硬,加之外套比较厚重,她坐在椅子上穿有点困难,也比平常多费了一些时间。

    而她应该不知道我此时已离开对昨日之事的纠缠,脑子里只剩下这三行别有深意的诗句。

    因为她现在只是不习惯我的注视,抿咬住自己的下唇掩盖相对于昨日来说迟到的慌乱。

    沉闷的空气在她扣上纽扣后顷刻四散了。我把书递还给她,她却先对我笑了起来,尽管看起来有些许勉力。她说和我一起回屋里去。

    我抬起手悬在她的脑袋上方,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扯出了笑。只是一霎,我就抚上她的发,最终选择短暂受用她想让我安心的顺从乖巧。

    于是把书夹在屈起的胳膊下向她伸出了右手,而她柔软的手搭在我干燥的掌心借力站起。

    我心有余悸,微微用力顺势将她拉进怀里,而她也理解地默契没有说话。直到我的心跳渐趋平稳,然后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松开了紧抱的姿势。

    她没有再坚持要坐在阳台上反而跟我进了屋子,这不仅是因为想要让我放心着打消疑虑。

    当我看见她捂住嘴小声咳嗽,就知道她的确有些不舒服,于是懊恼起自己昨日徘徊于两难抉择的多余举动。

    我在抽屉里翻找感冒药时余光里频频落入她。这让我不禁感慨她挑位置的本事总是太好,要让人时时刻刻牵肠挂肚。

    于是不经意间瞥见她没有整理好的外套翻领,无意识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再多加思索,人就已经站到了她跟前,正在抬手帮她把衣服整理服帖。

    我甚至来不及无奈自己无视大脑中枢控制的条件反射。

    她眉眼间是明显疲惫的倦怠,唇色微微发白,而左手不自在地重复地揉搓着这件黑色毛呢外套的下摆,似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刻意忽略她的动作挑起其他话题。我问她是不是就快要立春了,今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地早。

    她对我这突如其来的话感到有些意外,难得脸上带些不明所以的茫然抬头看我。

    她问我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节气,她好像只能想到与我的工作相关的诸事,例如春季设计的新要求。

    我笑了,转身去继续翻找冲泡药剂,然后让她去看看厨房窗台上的风信子。

    我说它现在只有根茎的样子像是被冬天亏待,比起耐寒的梅花就显得有些可怜。

    可回应我的话的,只有房间里一片沉默的气息。抽屉隔层的零碎小物相互碰撞,软硬厚薄干硬或脆生,各式各样的声音清晰可辨。

    已经过去将近一分钟,我还是没有听见她走向厨房去看一眼风信子的脚步声。抬头时,她仍站在那里。

    她思考时习惯皱眉,谈话也不苟言笑,是一副透露着分明的固执的严肃模样。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能在数落我少年老成时露出盈盈笑意。她到底是情不自禁还是在勉强自己,我不得而知。

    当看她向某一处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时,我就知道她在出神。但我不知道她具体在想些什么。

    她甚至没有留出多余一点时间,去查看书是否被做了卡进纸片的标记。而圆桌上那本保存完好近似于崭新的书,仿佛成了能带给她漠然神情最后一丝慰藉的栖息地。

    我只是轻瞟一眼就继续手上的寻找,然后自顾自说起来。我说我觉得春天的花应该是跳跃而活泼的。从心理层面来说,生命朝气会引起人的积极共鸣,并由此带来愉悦。

    正要继续下文,可思绪像是给我来了一回急刹车。

    我想起了那枝梅花,那枝在她嘴里孤傲地有些过分的梅花,于冬日的冷寂中绝处逢生。明明是最为娇俏的存在,不屈的脾性却让满怀赤诚的欣赏者莫名生了止步的怯意。

    而她很像那枝梅,无从适应灼热,只能在天寒地冻里得以求活。如果消磨掉与生俱来般的冷静克制的性格,就不会是那个完整的她。

    想到这些,舒缓情绪的神经末梢像是被猛然揪紧,扯得我头皮发麻。我只觉得头脑里有什么正在横冲直撞,混淆我的视听,试图阻碍我得到那个一闪而过的正确答案。

    我揉了揉太阳xue,这些零碎的思维碎片却一下子散去了踪影。

    记起刚刚未完的话题,我只好继续开口将它圆回。我说我觉得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大好看,所以希望它可以早点开。

    在这番话结束之后,我就在抽屉的里侧翻到了感冒冲剂。黄绿色的包装呈在眼前,连封装的贴纸都不曾撕开过。

    这是她之前给我买来的备用药。

    心上是不知名的酸涩,而原本应如顽石的消沉情绪在我看到那盒药时就已散成了齑粉。

    我在意识到,不论她真心或是假意,我都在向她贪图。

    我的手指划过药品上用于强调而做凹陷处理的产品名称,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其实又满怀期待与惴惴地去向她索求一个答案有关于困扰我多时的问题。

    我委婉询问,问她是不是特别喜欢蓝色,不仅花要选择蓝色的风信子,还留下了那幅画。

    后面的半句我没有说出口那幅在黑白空间里显得尤为突兀的画。这是我留下的一份自私念想。

    她被我这么一问,似乎是猛得回过神来。

    而肢体上的回应永远要比精神上的夸张得多。她很明显地颤抖了下身体,脑袋从歪侧的姿势转正。当抽离游走的神思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的脸又恢复了往常的生动。

    我见她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欣赏挂画的最佳位置站定,先将它自上而下地扫视一遍,再固定停留在某几处细致观察。

    我看她的顿首与扬眉,看她的思考让她从稍显局促到镇定自若。

    然后我就听见她用平缓而有力的语调向我陈述了一句话,像是思考诸多结果之后能给予我的最为确切的答案。

    可是那不是我要的答案。

    当我的耳朵里被塞进某个字眼时,视线就已经忘记了要聚焦在哪里。

    她说,或许她当时只是觉得它很温暖。她觉得蓝色容易让人想到大海,好像能包容一切。

    然后她在反问我。反问我有没有同样的感受。

    我神色僵硬,脑里只有持续不断的近似敲击在罄上的嗡嗡声。原本应在金属里回荡盘桓的沉闷声响正在扭曲着我周围的空间。接着排演自我切割与断裂,让我陷入短暂的耳鸣。

    我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的。

    她模棱两可的话,都在一架瞬间搭就的连通我心脏与头脑的无形天秤前被衡量成了能够直观轻重的砝码。

    可左右摇摆不定的偏差却在警告我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猜不透她的想法,我也害怕自己猜中的想法是会被她矢口否认的正确答案。我怕她一笑而过,对蓝色的解释就此轻描淡写地揭去。

    她似乎没等到我的回答,于是转过头来用眼神再次询问我的意见。

    她或许会看到我眼底显而易见的失望,但我已经不想再去回避她的回避了。

    我说,你应该是知道的。蓝色是冷色调里最冷的颜色。

    我还在思考着怎么把这句话尽量缓和地说出口,她却毫不犹豫地提前应了我。

    她飞快的点头并且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然后迫不及待地反驳。她说但那是别人定义的感受,不是她自己的。

    果然。

    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我失去了再度开口的欲望。

    可我的头脑和内心却还想同她争执,尽管我从来不在这种地方与她较劲对峙。

    我微微侧脸看她,尽量让自己显出一副自然的样子。我说蓝色在视觉上会给人以深沉的感受。在西式思维里,长远有时也意味着忠诚。

    然后我问她,她留下蓝色,是为什么。

    我的问题步步紧逼,是区别于往常的不容置疑的强硬。

    她倏地沉默,方才的轻松被敛得一点不剩。空气窒塞,被压积在我与她之间。

    窗外的雨有持续转大的趋势。我透过阳台的玻璃,看到远方天空汇聚在一起的乌云,是浓稠的阴霾。

    她就那样看着我,眼里是略显冷硬的滞色。

    察觉到她的眼神后,我拿着药剂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清晰的颗粒被挤压而相互碰撞产生的摩擦声进入我的耳内,竟有些刺耳。

    塑料的外壳被我烘出些湿意。我不知道是液化后的水汽,还是只是单纯因为我的冲动与紧张使肾上腺激素突然分泌失调,在陡然升高的体温下不自觉流出了汗。

    毋庸置疑,是刚刚的那行诗影响了我。

    而后叠加的蓝色释义成了自燃的导火索,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又快得猝不及防。

    我是cao之过急了。

    可我要怎么去忍受她所向我解释的蓝色。

    我不知道我方才那一番抛出的理论是想向她表达什么。我只知道那日傍晚她的笑意与眼前的蓝白挂画在相互重叠,然后几近完美地融合。

    利落的一笔挥就的条痕断崖过于陡峭,成为整场悲剧的始作俑者。

    她从亲手高筑的断崖上跌落进深渊的螺旋洋流,无论是挣扎与游戏都难逃忠诚与否的自我苛责。

    而她所说的所有有关于蓝色的温柔,无非是在卧冰取暖,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