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90



    90

    那一天之後,徐安似乎真的好起來了,又或者說,他變得更深沉內斂了,一如他尚未離開萬花谷前的清淡冷漠。

    巧巧和謝嵐成親後的第二年夏天,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因為感念徐安對兩夫妻的恩惠,便說定了女娃兒從巧巧的姓,又或者說,從徐安一起姓徐。

    孩子滿月的時候,他們一人抱了一個,上了三星望月說要讓徐安幫娃兒取名,還說要讓孩子認徐安為義父。

    徐安沒有同意,若有所思地逗弄著懷裡的女娃娃,好半晌後,才給兩個孩子取了名字

    謝念歸,跟徐逢思,他沒有解釋這兩個名字的用意,看巧巧跟謝嵐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過得很好,他甚感欣慰。

    日子過得很快,前一刻還在襁褓中的孩子,下一瞬就能爬能走。

    謝念歸的性子隨了父母,懂事而且有禮貌,對徐安也尊敬有加,可偏偏徐逢思從小被心疼她娘的爹爹當掌上明珠寵溺著,相較之下就比哥哥要嬌氣得多。

    她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對徐安或敬或怕,對於這個從不拒絕抱她的長輩十分喜愛也黏人得很,每次見面了就要往徐安懷裡撲,要他抱。

    徐安一開始還有些侷促,到後來抱孩子已經抱得很熟練了,輕輕鬆鬆地一手托住徐逢思小小的身子,一邊給她念些詩詞文本。

    或許是死過一次的緣故,年近不惑的時候徐安已是滿頭華霜,可俊秀精緻的容顏卻分毫未改,後來卸下了谷裡的大半事務後他不太見人,除了每日需得去學堂講授以外,他就鎮日待在他住的那個小院子裡守著他滿園越開越艷的月季。

    他變得喜好白衣,輕飄飄得猶如一捧遺世的雪,彷彿一眨眼就會在日光下消逝無蹤。

    蘇凡很擔心他,可徐安的心事不會對他說,甚至,他像是終於被什麼東西壓垮了一般,彷彿一頭受傷的兇獸,拒絕著所有人的擅自靠近,只想自己默默地舔舐傷口。

    連蘇凡都很難在私底下找徐安說說話的時候,他又像是突然好起來一般,將所有破碎的情緒收斂回去,又或者是,他全捨棄不要了。

    如此日復一日,徐安很少笑,冷冷清清地猶如一株孤傲的寒梅,連喜歡黏著他撒嬌的徐逢思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變化,不再像以前般吱吱喳喳地同他說話,只是努力地伸長兩條細細的胳膊,用力地抱住他的脖子,安靜地陪伴著他看花開花謝。

    八年的時間很長,又或許只是一個午夜夢迴,一眨眼,便是三千個日月更迭。

    三月的時候,終年長春的萬花谷裡迎來了一場雪,沒有任何預兆地,徐安從書肆裡出來的時候,正巧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驟雪困住了去路。

    不遠處的小牆外傳來了孩子們滿是驚喜的歡呼聲,畢竟對生活在谷裡的萬花子弟來說,雪是十分稀奇的。

    徐安霎時不急著走了,靠著廊柱緩緩地坐了下來,微微抬頭看著鵝毛大的雪花氣勢磅礡卻靜然無聲地落下。

    他倏然想起記憶中的第一場雪冰封千里的崑崙山下,他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聽蹄聲踏過碎冰,車輪吱呀,一縷雪花穿過沒有關實的窗扇,落在他膝上的銅製手爐,頃刻便化成了無聲的淚。

    徐安不願再想,踉蹌又驚慌地扶著柱子起身,打算就這麼冒著大雪跑回三星望月去,卻突然發現廊柱旁的階梯下,被遺置了一把傘。

    書肆裡已經沒有其他的人了,徐安有些恍惚地彎腰去拾那柄傘,卻突然覺得被江易傷過的地方似是又疼了起來,又蔓延至前胸,幾乎要讓他喘不上氣來。

    他按著發疼的心口,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緩氣,直到緩過來後,才慢慢起身打開傘,緩緩地走進大雪之中。

    直到蒼白的背影融入雪影裡,書肆旁的假山後,才走出一個人來。

    苗臨孤零零地站在原處,肩上堆著不知道等了多久的雪,泅濕了衣裳,艷紫的眸中盛著眷戀的柔情,貪婪又不捨地看著徐安離去的方向。

    可掙扎到最後,卻終究是裹足不前,不敢踏上半步他知道徐安不願見他,能這樣默默地看著他守著他,偷偷摸摸地給他送傘,對苗臨來說,已是不可多得的奢望。

    即便他再怎麼想要抱抱徐安,他也不能露面,畢竟徐安那麼恨他,到死都沒原諒他,要是見了自己肯定是要發一頓脾氣的。

    當年輕狂的不死不休,在徐安命隕之時就該一刀兩斷,苗臨不捨得再去打擾徐安如今平靜的生活,他過得好與不好,自己都是最沒有資格過問的人。

    徐安恨他,恨得痛徹心扉,他不要苗臨的懊悔與贖罪,只要永不再見,或許在他的認知中,苗臨早就是一抔黃土,或是一段早已斑駁的回憶。

    這是苗臨最大的報應,也是徐安親手給予他的處罰,失去徐安後他才明白自己早已愛他入骨,他甘願拋棄所有只為與他長相廝守。

    可如今,他不可說、不能想,他再也捧不起那抹清冷淡雅的白月光,只敢遠遠地尾隨,偷偷摸摸地瞧上一眼,如此日復一日,卻是飲鴆止渴。

    思及過往方知愛恨難忘,苗臨勾唇笑了笑,伸手拂去身上未融的雪,刻意低頭踏著徐安的足跡走,似是不肯放過任何一點兒能親近他的機會。

    只是剛出了書肆的院牆,還沒來得及轉向,視線裡卻突然地出現了一雙鞋尖。

    苗臨愣住了步伐,心臟擂鼓似地砰砰作響,瞳孔緊縮著,做足了心理準備,可一抬眼看見那張讓他魂牽夢縈的容貌,卻是說不出半個字來,下意識地扭頭就跑。

    徐安並沒有追,只是淡淡地一聲「站住」,苗臨就像腳下生了根一樣地倏然僵在原地不敢再跑。

    「你這樣一直跟著我,有意思嗎?」身後傳來了靴子踩在雪上的聲響,徐安的聲音傳來,不知怎麼地,苗臨卻突然覺得放鬆下來。

    好半晌,他才回過頭,試圖對徐安彎出一個輕鬆的笑:「你既然知道我在,為什麼不讓人把我趕出萬花谷去?」

    苗臨的問話,讓撐著傘的徐安一瞬間露出了有些難過的表情。

    雖然是一頭白髮,他看起來依舊很年輕,俊秀的眉眼間是收斂情緒的精緻,墨色的瞳孔中暈著光,帶著一點兒不自覺勾人的溫柔,他真的長得很漂亮,像盛開的月季,又像崑崙山上最澄淨的冰。

    苗臨已經很久很久沒能這麼近地細看他的模樣,一時間有些無法冷靜,雙手在身邊握緊又放鬆,克制著想要擁他入懷的衝動。

    兩人相對無言,漫天大雪依然靜靜地落著,苗臨有些受不住這樣壓抑的氣氛,逼自己扯了扯嘴角,轉身想走。

    「苗臨!」身後卻有傘面追了上來,跟了他幾步後有倏然停下,好半晌後,一聲壓抑的嘆息傳來,淡淡地問:「你還想躲我多久?」

    苗臨有些驚愕地回頭,徐安沒有哭,可眉眼中盡是脆弱,蒼白單薄的人影撐著傘佇立在茫茫大雪之中,像是隨時都會被吞沒一般。

    苗臨很是心疼,可卻克制著自己不可以抱他,他看著徐安的紫眸中滿是寵溺深情,可最終卻還是選擇退了兩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卿卿」他溫柔地喊了他一聲,頰邊緩緩拉扯出一個笑容,「你說了,若有來生,我們莫要相遇」

    再怎麼不捨,他還是得放他走,這是他的心肝寶貝兒,他要怎麼狠得下心將自己的幸福快樂構築在他的不甘不願上?

    徐安不想同他相遇,他不介意一輩子當個守護他的沉默影子,只要徐安平安,他可以克制住自己演出永不相識的戲碼,可若是徐安連讓他這樣默默待在身後都不願意

    「你若不願意我待在萬花谷,那我明天就走你別氣惱,好不好?」

    對待徐安,苗臨是十分卑微的,卑微地守候、卑微地討好,只要徐安能開心起來,他怎麼樣都無所謂。

    徐安聞言先是一愣,像是焦急地想辯解,可話到嘴邊卻遲遲湊不成句,只於破碎的幾聲嚅囁:「我不是不是我」

    苗臨極有耐心地等他組織話語,或者說他趁機多看他幾眼,他想抱抱他,可是不敢,只能看著他那張淡色的薄唇抿成一條滿是難受的平線。

    可到了後來,苗臨不敢在同他獨處下去,徐安對他釋出的溫柔善意對他來說都像是血淋淋的折磨,他不想傷害他,想要佔有豪奪他的念頭卻在骨子裡不停叫囂。

    他怕,再這麼下去,也許他會想狠狠地吻住他,又或者是用力地抱緊他,不管哪個,他想,徐安都會生氣的。

    「雪大路滑你趕緊回去吧,別著涼了,」苗臨舉起手來想摸摸他,卻逼著自己要收手,緩緩地轉過身去,第一次,由他自己主動離開徐安身邊,「卿卿沒有我在,你一定會過得比較好,對吧?」

    「苗臨」

    最後讓苗臨停下的,卻是那一聲帶著哭腔的低喃,伴隨著壓抑又克制的啜泣。

    徐安哭了咬著唇不願出聲,豆大的淚水砸在雪上,他往苗臨靠了一步,卻又突然回心轉意像是要從苗臨身邊逃走,只是走了兩步,又倏然停下,哽咽了好半晌,才又悠悠開口:「我不是那個意思」

    或許徐安這樣的人是不擅言詞的,訴說自己曾死過一次的經驗很難,徐安猶豫了很久,久到他以為苗臨會不耐煩地走開之時,身後卻傳來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而後是一個很輕的擁抱,忐忑的吻落在了耳後。

    徐安撐不住傘,淚水落得更兇,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又或者是終於找到歸處的倦鳥,他轉過來抱住苗臨,任由他將自己勒得生疼也不抱怨,含糊地喊他:「苗臨苗臨」

    猶如每個夜晚他困入夢魘之時的呢喃細語,他當初想說的,並非是莫要再見

    而是若有來生,他們莫要再以那麼不堪的方式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