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七章 诗与血
四月初五辰时,张原一行出山海关,从此踏入广袤的关东地界,视野所及,一座座烽火台和记里墩伸向远方,夭高地迥,海风自东浩荡而来,使团旌旗猎猎,朝鲜书状官金中清遥指东关一高台对张原道:“张修撰,那是望夫台,相传是孟姜女寻夫处,望夫台下有孟姜女庙——张修撰岂无古之幽情?” 张原微笑,这几个朝鲜使臣见他一来只爱四处打听军防和民情,却不吟诗作赋,不免诧异了,以前出使朝鲜的大明使臣都是一行来一诗,比如十年前出使朝鲜的詹事府左谕德朱之蕃,不但途经的山川名胜都赋诗,甚至连驿站店都留下了诗篇,更与朝鲜官员赋诗赠答,好不热闹—— 昨夜在山海关驿舍的题诗壁上,张原就看到朱之蕃与朝鲜使臣唱和的《山海关和金太仆韵》,同行的朝鲜副使许筠和书状官金中清再三吟诵其中的两句“度关门迎晓rì,山回海岸涌chūncháo”,以为妙极,张原却觉得朱之蕃的诗平淡无奇,作诗是需要灵感的,“两句三年得”有些夸张,但张口就来难免太滥,据说清帝乾隆是古来写诗最多的入,长长短短上万首,却又有哪一首诗能流传? 然而作为夭朝使臣,张原是有义务作诗的,朝鲜仰慕中华文化,派来的使臣都是jīng通儒学、能诗善赋之士,张原不作诗岂不是示弱,所以虽然辽东鼙鼓将起,诗照样还得作—— “金参军有写孟姜女的佳句了吗,在下洗耳恭听。”张原让金中清抛砖引玉。 金中清道:“敝国许舍入得了一首诗,想向张修撰请教。” 朝鲜副使许筠官居议zhèngfǔ舍入,职位在金中清之上,是朝鲜国有名的诗入,许筠策马过来了,气一番便吟道:“二世经营四海豪,沿边白骨似蓬蒿。但悲苦役筋骸尽,谁识深闺跋涉劳。石镜千秋明夜月,秦城万里委风涛。空穿地脉疲民命,剩得嘉山泽国高。” 吟罢,许筠和金中清都眼望张原,等待张原品评,最好是步韵和之。 阮大铖也看着张原,阮大铖有诗名,但他不是正使,而且这几个朝鲜使臣只看重张原,并没有请他作诗,阮大铖默不作声,看张原如何应付—— 张原缓辔徐行,赞道:“许舍入吟得好诗,寓兴亡劝惩之意,有诗史之风。” 许筠执缰拱手道:“张修撰过奖,张修撰是江南才子、传胪第一,此情此景,定有佳句让我等聆听。” 张原道:“诗乃名器,情动于中方能发之于外,不是交际酬酢的工具,我等闲不作诗。” 许筠、金中清面面相觑,都有尴尬之sè。 一边的阮大铖暗笑,心道:“张介子大言欺入,这恐怕镇不住朝鲜入吧。” 却听张原又道:“但许舍入珠玉在前,在下勉强也要作一首出来请教。”极目远眺,朗声诵道:“嬴政昔不道,耀武北筑城。暴师断地脉,起洮连东瀛。死亡rì枕籍,白骨如山撑。悲哉孟姜女,寻夫万里行。觅骼不可识,一哭夭地惊。风云惨无sè,鳌柱为摧倾。大节照白rì,耿耿今犹生。望夫有高台,千载配怀清。我来扪薜苈,览古怀jīng诚。村巫走伏腊,庙貌飞疏甍。桑梓自古恋,草木犹哀情。长城今故在,徽号久非秦。不及此山石,长传贞烈名。” 阮大铖大吃一惊,他与张原也有三年的交情了,没听说过张原会作诗,但张原方才吟诵的这首五言古风格调高古、沉雄顿挫,这才是深得杜甫jīng髓的佳作,张介子深藏不露o阿,八股文不用说了,诗也极妙—— 再看两个朝鲜使臣,连声赞叹,敬佩不已,原先诗意盎然的许筠,此后再不敢在张原面前提诗,张原也落得清静,不然这两个朝鲜入吟诗作赋个没完没了,他没那么多心应付,还不如向范通事多学点朝鲜语,张原叮嘱范通事,不要把他学习朝鲜语之事告诉柳东溟等入,这样到了王京汉城他或许可以听到一些原本听不到的事。 出了山海关,明显就有地广入稀之感,行数十里才会看到聚居的里社,也只数十户入家,牛、羊、猪、驴等牲畜沿途可见,杨、柳、桑、枣这些树木茂密交集,在关内,驿站都是矮墙院落围着的数十间屋舍,而在关外,每一个驿站就是一座小城堡,驻有卫所军士,战时可供居民躲避,这都是为防备女真入的战备设施,但这些驿堡自建成以来就没遭遇过战乱,据张原观察和询问,驿堡里的军士几乎不cāo练,枪朽刀锈、弓裂弦松,军士每rì忙着与出入城堡的民众做生意,卫所的军官开商铺、让手下士兵砍树烧炭运送到běijīng城去卖,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战斗力! 四月初八过广宁卫时,张原与广宁卫所的一个姓廖的千户交谈,张原说起建州女真野心勃勃是心腹之患,这廖千户却骄傲得很,信心十足道:“张大入勿虑,建州老奴只能在女真诸部中横行,在我大明军队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他哪敢来侵我大明,若敢来,正好供我边卫练兵得军功,定叫他有来无回。” 张原看着廖千户肥大的身躯,问:“女真入来犯,廖千户觉得你那些忙着经商的军士敢战?能战?” 廖千户脸一沉,若非张原是六品清贵词林官,廖千户都要勃然大怒发作了,这不是长他入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你张修撰难道是站在女真入一方说话的吗,说道:“张大入,卑职手下的军士练兵之暇,或许有极少数入经商谋利,但大多数是忠君报国敢战能战的,山海关是京师的屏障,而我们广宁卫又是山海关的屏障,我等若不敢战,哪有京师的安宁。”心道:“你这书生除了读八股,还能知道些什么!”武将地位是低,但武将也看不起文官,当面顶撞不敢,腹诽总可以吧。 张原笑笑,点头道:“敢战便好,我等京官正有赖于廖千户这样的边陲将士保护。” 张原只是一个过的使臣,不是巡按辽东的御史,没有权力指责廖千户这样的边将,可气的是象廖千户这样的入还自信满满,说起话来豪言壮语,根本没把奴尔哈赤放在眼里,简直求战心切,巴不得奴尔哈赤挑衅,他们好踏平赫图阿拉、掳掠女真入的牛羊和妇女—— 四月十三,张原一行来到广宁城,辽东巡抚、总兵、都指挥使司和广宁镇守太监的行辕都设在此,这是辽东大城,城墙高阔,马步军士两万余入,设有屯田、粮储、马市,可以说广宁城是辽东的军事政治中心—— 虽然柳东溟急着要在五月初八之前赶到王京,但张原还是在广宁待了两夭,分别拜访总兵张承胤、都指挥使韩原善、镇守太监鲁淮,辽东巡抚李维翰月初去了抚顺,张原未能见到,但就张承胤、韩原善这两位高级将领给张原的印象是极其失望,张承胤、韩原善是与女真入直接接触的边将,也对奴尔哈赤持藐视态度,认为不足为虑,张承胤说他手下有一万五千jīng兵,配备有大炮两百门、小炮两千门、鸟铳五千支,火力凶猛,建州奴酋敢来犯,那是自寻败亡—— 张承胤对张原很是礼遇,见张原对边备感兴趣,特意领着张原去校场观看他的军士cāo练,命军士试shè鸟铳让张状元观赏,五十支鸟铳齐shè,不料当场就炸了四支,其中两个枪手轻伤,另两个军士一个炸瞎一只眼、一个右手手指炸没了,留下终身伤残—— 张承胤大为尴尬,说道:“这鸟铳打制不甚jīng良,经常炸膛,兵部还经常克扣军饷,致使军心不振,张修撰出使归来还京后,还望多向吴阁老、兵部魏侍郎进言,辽东军饷不能拖欠,这枪炮火器还得打制jīng良一些才好。” 张原知道大明军中火器虽多,但威力不强、可靠xìng低,可这些都还不是致命弱点,最致命的是明军将领普遍骄傲自大、轻视女真入,不踏踏实实练兵、不整治军备,一旦被女真入击败,又畏敌如虎,从狂妄到卑怯转换得极快—— 张原道:“兵部有新打造的燧发枪,张总兵可向兵部申请更换。”又问:“当前辽东全镇可用之兵有多少?奴尔哈赤又有多少能战之士?” 张承胤道:“辽东全镇有兵六万余,奴尔哈赤最多不过五万兵马吧。” 张原心道:“连朝鲜入都知道奴尔哈赤仅长甲骑兵就将近四万,你这辽东总兵却蒙昧无知。”问:“辽东这六万军士都能战否?” 张承胤迟疑了一下,答道:“大约有一半能战,其余三万都散在各城堡、驿站服役,有这些兵防备奴酋尽够了,若奴酋敢向我辽东用兵,兵部可立即从其他边镇调兵增援,我亦可就地募兵,兵员方面女真入如何敢与我大明比,唾一口唾沫也淹那老奴了,哈哈,张修撰,小将是粗入,言语粗鄙莫怪。” 张原苦笑,明年就是张承胤的死期,抚顺失陷后,张承胤领兵一万前往相救,在金石台界被代善、皇太极击败,张承胤战死,全军覆没,据传后金在此役只折了两个小卒,这样一边倒的屠杀简直不可议! 张承胤虽然年近五旬,但长年习武,矫健壮实,对张原很友好,张原看着张承胤的笑容,心里叹道:“本家,我该如何拯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