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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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10日 [第三十章] 尽管再三拒绝,牛秀琴还是把我送到了御家花园南门口。 到家时己近九点,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不等我换好鞋,她就问我去哪儿了。 「吃饭啊,电话里不说了?」 多少我有点忐忑。 「噢,一顿饭吃四个钟头啊?」 她穿着格子睡衣,头发慵懒地垂在脸颊。 「下午打游戏了呗,玩了几局。」 我笑笑,挠挠头。 母亲盘腿在沙发上坐好,又伸手从茶几上取了果盘。 嗑了俩瓜子后,她才说:「打你电话也不接。」 「不是接了,咋没接?」 「仨电话接一个,那叫接了?越长越不胜以先我看你是。」 她盯着电视,也不看我。 这我就无从狡辩了。 前两个电话确实没听到,我也说不好当时自己在干啥。 所以挨母亲坐下后,我转移话题问奶奶呢。 她往右努了努嘴,片刻才随瓜子皮吐出俩字:「歇了。」 又是片刻,她补充道:「活动一天了,说腿疼。」 「我爸呢?」 继续找话。 我斗胆抓了个橘子。 「你说哩。」 「喝酒了?」 「那可不,按人家的说法都憋几天了,快憋死了都。」 「昨儿个在那谁家不就喝了?」 「那能叫喝?那叫礼数。」 显而易见,这话题找得有些失败。 我埋头剥橘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说他了。」 母亲摆摆手。 我忙塞几瓣橘子过去,她也不接。 我只好塞进了自己嘴里。 问她晚饭吃啥,母亲说熬了点玉米粥,拌了两根黄瓜。 「你奶奶消化不良。」 她说。 「幸亏没回来吃饭,」 我叫道:「这大过年的。」 母亲切了声,瞟我一眼,总算笑了笑。 就这么坐着看了好一阵电视,直至果盘见了底。 这个媚俗至极的寒冬夜晚,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重播央视春晚。 终于,又到了傻逼郭冬临装疯卖傻的经典时刻,他说:「老婆,不要冲动!叉叉叉叉叉叉。」 近乎挣扎着,我说:「逗死了!」 母亲嗯了声,笑笑,没说话。 看来她并不觉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 我问。 今年地方台也学人家搞了个春晚,曲艺类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光凤舞剧团就好几个节目。 「你想看?」 「看呗。」 母亲换到了平海,结果还是郭冬临这个傻逼。 这种事毫无办法。 「啧啧,想看也没的看。」 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后把穿着白棉袜的脚搁到了茶几上:「困,妈得睡了。」 话虽如此,母亲并没有动。 我问她喝水不,她闭眼点了点头。 就是去厨房倒水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跟牛秀琴过于黏煳了。 这令我瞬间紧张起来。 确切说也不是紧张,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 回到客厅,我让母亲喝完水回房睡去。 她嗯了声,半晌又笑笑,迷迷煳煳地说我倒管起她来了。 我就着水杯抿了口,差点把舌头给烫掉。 母亲这一眯就是十来分钟,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旁的我却被开水搞得大汗涔涔。 而荧光下那细长的脖颈和熟悉的脸,说不上为什么,总让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几眼。 「剧团事儿不多啊今儿个?」 一杯见底时我随口问。 「都是义演,」 母亲「嘿」 一声打沙发上坐起,揉了揉眼:「不行,妈得洗洗睡去了。」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牛秀琴关于张凤棠年龄的那些话,还有消失的黄褐色纸袋,甚至,鬼使神差地,连九九年那张蓝色小字的手术单据也一股脑跑了出来。 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洗漱完毕,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二硬得生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究于还是爬了起来,点了根烟。 就这当口,有人拧了拧门,然后又敲了敲,「啥时候了,还不睡?」 他叫道,瓮声瓮气的。 愣了下,我才发觉自己差点忘记了这个人,「你啥时候回来了,都不知道。」 房门反锁着,虽然我很少这么干。 「早回来了,都尿了一泡了。」 父亲打了个酒嗝,靠着门蹭了蹭。 这么说着,他又拧了拧门把手。 「没喝多吧,快洗洗睡吧。」 我当然没有给他老开门的打算。 但父亲似乎也没有要走的觉悟,我觉得隔着门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妈个屄,你爹啥时候喝多过!」 「噢。」 我琢磨着说句恭维的话,偏又说不出来,于是吸了吸鼻子:「我妈早睡了,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 父亲依旧蹭着门:「我也睡去……」 父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我满头大汗地开了门,客厅里空余一盏昏黄的壁灯。 主卧窗口溢出一抹橙色光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的,又粗又哑,像嗓子里裹着口痰。 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或许她睡着了,又或许她用的是肢体语言。 呆立片刻,我大咧咧地直奔厨房,拎了提啤酒,完了又冲卫生间里撒了泡尿。 再经过客厅,父母房间己熄了灯,夜悄无声息。 然而转到书房时,我却拿不准该不该在电脑前坐下了,把盘里的毛片重温一番。 身着大红泳衣的母亲在台灯下,在相框的反光中,英气逼人,明媚如故,那白皙的脸颊,微蹙的眉头,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要携着银滩上的海风扑面而来。 我吸吸鼻子,然后抠了罐啤酒。 是的,到此为止,我都未打湿漉漉的状态中跑出来。 长喘口气,我丢掉了手里的烟头。 接下来,对着照片,我又愣了好半晌。 我犹豫着是否再开罐啤酒,但胃里的冰凉已在不经意地袭遍全身。 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即便隔了道墙,电吉他的轰鸣还是嘈杂得丧心病狂。 我只好磕磕绊绊地向卧室走去。 是陈瑶,问我还没睡呢。 末了,她说:「生日快乐。」 我揉揉眼,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己过午夜十二点了。 即便头再长、再窄,哪怕是个驴脸,被墓碑砸下来也会脑浆崩裂。 比如我姨父陆永平。 他死时我就站在一旁,阳光明媚。 不过不是在村东头的麦地里,而是在二中cao场上,你能看到主席台前的旗杆。 但恍惚又像是一中的塑胶场地,是的,开运动会般,有很多人围观,母亲、爷爷、奶奶、陈老师、小舅妈,甚至还有王伟超这个傻逼,张凤棠也在,还有很多剧团的人,霞姐舞着水袖唱起了戏。 我这才发现是在商业街路口,红星剧场的正门前,斑驳的红星和石刻的对联都还在,对面平海广场上的青铜凋塑淌下巨大的黑影,小郑出现了,就站在张凤棠身后,捏着她的屁股,陆宏峰杵一旁,面无表情。 这滑稽的场景让我忍不住仰天大笑。 陆永平趴在地上,变成了个rou片子,后来连rou片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地上的一摊血,空留一件印有中国石化的工作服,以及一副黑框眼镜。 母亲就站在我身旁,她笑了笑,风便抚起了她的长发。 突然间,就在这阵风中,响起了咚咚的鼓点,蓝色工作服也随之舞动,挣扎着似乎要爬起。 我触电般后退了两步。 父亲的关门声像骤然揭起的锅盖,使我从几近沸腾的梦中惊醒。 客厅隐隐传来奶奶的说话声。 蹬开被子,我想瞥一眼桌上的电子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老二硬邦邦的,连包皮口都有点疼。 我翻个身,挠挠发痒的蛋皮,许久才喘了口气。 热。 浑身酸痛。 母亲在敲门,她说大寿星可不能睡懒觉。 我撩开被子,嗯了声,一到冬天供暖总是有些过头。 「嗯啥嗯,快起来!」 我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又睡着了?快起来严林!」 又是咚地一声响。 母亲的脚步声,她问「够了吧」。 奶奶嗯了下,紧跟着是喝稀饭的声音,好一阵她老说:「……好看不好吃,你爸爸还在的时候,腌的那个才叫好。」 母亲似乎笑了笑,没言语。 奶奶喝起稀饭来恍若大型猫科动物的呜咽。 寄印传奇就在一声声催人入眠的呜咽中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又迅速阖上——有个四五秒吧,母亲挂断没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着说:「想吃……今年咱就自己腌点呗。」 「那可行。」 奶奶说。 咀嚼食物的声音如清晨的鸟叫般细碎。 难说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母亲没说话,应该是进了厨房,我又忍不住挠了挠蛋皮。 有个半分钟吧,奶奶突然又笑开了——我清晰地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 「哎,凤兰啊」 她说。 「再来点儿?」 母亲似是回到了客厅。 「够了够了,我是说啊——」 奶奶一顿,嗓音没由来地低沉下来,「剧团里的事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母亲没音。 「你也别嫌我烦,咱们女的啊,不能太cao劳,老得快,还落一身病,那谁——老强家儿媳妇儿,在银行那个?以前跟朵花儿似的 ,后来当了个小官,应酬呀,喝酒呀,才几年,你看现在,四十出头,瞅着没个五十岁?」 「属啥的?」 「属……反正比和平大不了两岁,有本事的人,都没在村里住,哎——」 她老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跟着是啪啪两声响,一两秒的静默,「……有病,坏了!说是换,哪那么吞易?你说!」 母亲轻叹口气。 「是不是……」 奶奶咕哝两声,又喝上了稀饭:「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剧团现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给向东嘛,再说还有学校,对不,真要忙起来看你咋整?」 母亲嗯了声,几声脚步响,椅子的蹭地声,好半会儿她笑笑说:「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 奶奶也笑。 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个嗝:「不用急,呆会儿林林吃完我收拾!」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好一阵,厨房里响起水声,那飞溅的水珠凉丝丝的,彷佛落在我的脸上。 又是好半晌,随着水声的消失,母亲回到了客厅。 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一步步地,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声音在门口失去踪迹。 漫长的沉默。 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开了房门。 老实说,我惊讶得差点打床上蹦起来——可惜只是「差点」——事实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没能挪动嘟怕一根手指头。 老二挺着,没敢睁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发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声嘶力竭。 母亲呼吸轻巧均匀,好一会儿她才关上门,唤了声「林林」。 我迷迷煳煳地嗯了声,像嘴里憋着屎一样。 「乱七八糟的,屋里,」 她在房间踱上一圈儿,随后朝我走来:「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气,依旧没敢睁眼。 我想躲藏,身体却愈加僵硬。 母亲又唤了声「林林」,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 「要睡到啥时候?嗯?」 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 是的,rou感的臀部堪堪擦过大腿,若有若无地堆砌着。 我能感到那份柔软和热量。 这让我浑身火辣辣的,一时之间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喷嚏。 很响,彷佛连带着嘴里的屎一起喷了出来。 掩饰般,我啊了一声。 母亲笑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来了一巴掌:「快起来!」 我总算睁开了眼。 母亲离我那么近,脸上奇怪地染着一抹红晕,像朵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她头发长了,发丝滑过肩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条红色喇叭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穿这条裤,有点紧,包裹着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挤出圆润的轮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胀在身侧的臀瓣。 我吸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 「傻样儿!」 母亲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 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快起来,起来!」 熟悉的清香萦绕周围,让人暖洋洋的,我觉得自己在缓缓上升。 几乎下意识地,我攥住了那只手。 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母亲呸了声,没有言语。 于是我一把给她揽入怀中。 一汪柔软的海洋,馨香,温暖。 发丝轻抚脸颊,老二抵触着一团绵软,一股热气流在体内急剧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着几乎落下泪来。 「干啥呢,」 伴随着一声轻呼,母亲扭扭屁股,笑着捣了我一肘:「外面可有人!」 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不由一凛。 「快起来,拾掇拾掇自个儿东西,看还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气。 「啥时候了都?」 走时她又敲了敲门。 我想应一声,嗓子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 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说你啥好!」 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门了。 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再有气无力地吃饭。 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rou,我没搭理她。 玉米红薯稀饭,酸白菜,半张油饼,这大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 虽然这样说不妥,但恕我直言,我七八十岁的奶奶像个闭经期妇女那样表现得过于急躁。 电视载歌载舞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在屋里转了几圈后,奶奶突然说:「今儿个剧团休息,你妈也不在家歇会儿。」 说不好为什么,我猛然一愣,险些割着手。 找了个借口,骑车出了门。 路正中的雪消得一干二净,但人行道上依旧一片狼籍。 不可避免 地,我和机动车们并肩同行,一路喇叭声不断,我也充耳不闻。 红星剧场果然大门紧锁,火红的条幅和对联都还在,宣传栏上贴着巨大的演出海报。 我也没心思细看,径直往办公楼而去。 楼里空荡荡的,一脚下去似乎都有回音。 我小心翼翼。 三楼铁闸门开着,走廊光滑干净,却有种迥异的光,像是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镜头。 会议室、训练房、棋牌室,统统门庭紧闭,包括母亲的办公室。 但有声音,是的,微弱、粗砺,却实实在在地从办公室门缝里熘了出来。 毫不犹豫,我拧门而入。 当然,在此之前,出于礼貌,我飞速地敲了两下门。 愣在当场的同时,我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仨一起抬起头来。 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尽管戴着帽子),眼神浑浊,当他们看着我时,皮肤便似蝉蜕般要从脸上剥落下来。 还是母亲先开口了,她撩撩头发:「你咋来了?」 说着她面向长沙发上的俩人,笑笑:「我儿子,正放假。」 屋里弥漫着股烟味。 据母亲说这俩人都是评剧界的老前辈,男的更是平海戏曲协会会长、省协会副会长。 不过磕烟袋的倒是他身旁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却一刻不停。 我坐着也不是,离开更不妥,只好笑笑跑一边玩了会儿电脑。 等送走这俩人,母亲让陪她买菜去。 原本我想拒绝,直接骑单车飚回去得了,但眼前的笑脸却让人难以说出个「不」 字来。 一路上,包括进了菜市场,到了超市,我总共也没说几句话。 母亲问咋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不咋。 「哟,」 她白我一眼:「还真是大寿星,真牛气!」 中午母亲忙活了个把钟头。 菜香弥漫间,我这再绷着脸也不合适,当母亲变戏法似地拎出个大蛋糕时,我只好笑了笑。 一家人的注视下,我甚至感到脸庞火辣辣的,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眼眶里直打转。 「咦,这笑得有多难看!」 奶奶直皱眉。 「都这样了还难看?」 父亲搓搓手,嘿嘿直笑:「开吃开吃,饿坏了我!」 母亲倒没说什么。 她 浅绿色毛衣下的肢体玲珑窈窕,说不出有多美。 直到切了蛋糕,她才揪揪我的耳朵:「嘿嘿嘿,咋回事儿今儿个,你瞅瞅你那驴脸,这都又长大一岁了,当寿星还心烦呢!」 我也不愿意心烦啊。 晚上请呆逼们喝酒,不得不喝,因为邪门的出生日期,这几乎成了过年的传统。 打饭店出来,直奔KTV.我倒是想搓麻将,但大家说:「时候尚早!」 瞎逼胡闹中,母亲来电话催我回去,我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 大概有个三四十分钟,她又打了过来,我躲到依旧嘈杂的走廊上说:「你烦不烦!」 母亲没说话,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已挂了电话。 在呆逼们的怨声载道中,我打的回了家。 父亲睡了去,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见了我也没几句话,态度不冷不热。 我想说点什么,却不得不冲向了卫生间。 母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让你喝,喝吧。」 躺床上再睁开眼,已是凌晨三点。 我出去喝了点水,便再也睡不着。 转到书房,瞅了眼电脑旁的相框,插上盘,快速点开里面的毛片文件夹。 王伟超这傻逼的存货可谓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高清,无码。 大汗淋漓中,我发现裤裆硬邦邦的,老二都快捋脱了皮,而胃里像塞了块石头,残余的食物在拼命地发酵,呕吐物的气息漫过干渴的喉咙,喷薄欲出。 我只好跑窗边透了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地上己薄薄一层。 远处的灯火浑浊得犹如海底的贝壳。 我吸吸鼻子,脸上的汗似乎在迅速冻结。 「咚咚咚」,是敲门声。 「干啥呢?」 她问。 我立马回到电脑前,关掉播放器,关掉电脑。 闪电一般。 可手有点发抖。 我说噢,我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噢啥噢,也不看看几点了?三更半夜的,还以为闹鬼呢。」 我没吭声,就那么站着。 窗户还没关,墙上的挂历「哗哗哗」 的。 「快睡去,啊?」 我嗯了声,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听见没严林?」 「知道了。」 母亲似乎去了厕所。 我瘫到了椅子上。 我拿不准该不该关上窗户。 又是「咚咚咚」。 「麻熘点儿,」 她挪了两步,很快又转过身来,「是不是胃里不舒服啊林林?」********************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 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 于是我就起来了。 当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cao着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 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 她垂着眼,径直走向餐桌,没说话。 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般,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 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声,难说父亲在搞劳什子。 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熘了进来。 我对着镜子搓了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咋还没上班呢?」 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牙刷迅速在嘴里捣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 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房里隐隐蒸气升腾。 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 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 奶奶在房间听戏,也不知道起来没。 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 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 「今儿个不去剧团?」 我撇开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 我敢保证,十分随意。 母亲还是没搭茬。 围裙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 父亲又吱咛起来。 一种难言的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 等洗完脸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 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 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条略显紧身的秋裤。 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 我不由红了脸,在弓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 就这两笼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 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是习惯了。 还当老师那会儿,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 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 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 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 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 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嗯。」 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一抹弧度。 就是此时,客厅里响起一通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 我却有点笨手笨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 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啊,咋现在有空打电话过来?」 伴着一声轻笑。 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cao起盘子。 「就那样呗。」 奶奶应该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 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台玻璃门,最后又进了自己房间。 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煳煳中失去了踪影。 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烦躁。 窗外的雪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 拾掇完毕,母亲也出了门,我便死气沉沉地卧到了沙发上,跟生机勃勃奶奶的形成了鲜明对照。 瞧她老那龙腾虎跃的劲儿,我真觉得应该卸条好腿下来给她安上,或许她才是那个有资格支配年轻身体的人。 电视里依旧是狗屁春晚,奇怪的是连这份油腻的聒噪我也能忍受了。 房祖名出来时,我甚至主动告诉奶奶,这就是成龙家的龟儿子。 约莫十一点钟,母亲来电话问我在不在家,然后说那她就不喊护工了。 我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剧场啊,我问还是义演啊,她说哪能一直义演,让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呢。 我说哦,我说有领导捧场没,母亲笑笑:「管得宽,你自个儿来瞅瞅!」 我看看外面的大雪,就愈感有气无力了。 末了,她说:「哎,对了,你姨问你呢,给人家下的电影咋样了?」 中午 照母亲吩咐,热了点馒头,搞了锅炖菜,就着凉拼盘和奶奶对付了。 最-新-地-址-发-布-页: 尽管不太饿,我还是吃得狼吞虎咽。 奶奶笑话说到底是自个儿的手艺,嚼着就是香。 饭后跑阳台抽了根烟,雪丝毫不见小,连视线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煳起来。 回卧室转了一圈儿,手机上有两个高中同学的末接来电。 懒得回。 这帮官宦子弟,说到底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然,韩东是个例外。 躺床上眯了半晌,毫无睡意。 于是我像驴那样打了个滚,又爬起来闷头弹了会儿箱琴,捎带将副歌部分进行了润色。 不由自主地,沈艳茹挺胯扭臀的形象从脑袋里熘了出来。 那个舞蹈真的很欢畅,明快,反复,简单,却又缠绵。 在陈瑶的iPod里翻了一阵,一无所获。 百般犹豫,我还是走向书房,开了电脑。 老实说,音乐我听得不少,但多是些另类摇滚,像管弦乐这种古典作品接触实在有限。 在本地磁盘里翻了一通,又上网搜了一下「bachata」——没有结果;又键入「情人之舞」 和「南美双人舞」 找了找,忙活了近一个钟头,还是毫无头绪。 我甚至琢磨着要不要给大波打个电话问问,拿起手机才发觉荒唐可笑。 或许大概可能的确太小众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像父亲一样入了魔怔。 父亲到家时将近七点,收拾妥当后非要拉我喝两杯。 于是我就去拿杯子。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远远冲我哎了一声,终究也没说什么。 只是她手里的勺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 有奶奶在,也喝不了多少,一人不到三两吧。 父亲吃饺子时,我就着花生米,迅速解决战斗。 这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他说:「哟,可以啊!」 我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候他缺了颗门牙。 电视里毫无例外是新闻联播,母亲和奶奶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 父亲边吃边抱怨猪崽难伺候,说煤炉子三天火了两次,可要把人折腾坏了。 奶奶便开始口传家训,说煤炉子应该怎么怎么生,怎么怎么管。 就是这时,寄印传奇响了起来。 母亲三步并作两步,接起手机,起初站在电视机旁,后来就踱到了厨房门口。 她没进厨房,也没上阳台,就那么背着我们,闲庭信步。 我突然就觉得周遭过于吵闹了。 母亲返回时,我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眼神。 母亲垂着眼,径直坐回沙发上,一句话没有。 我觉得实在坐不下去,就起身回了卧室。 这一走动,方才体会到那微妙的眩晕。 手机上有一个末接来电,竟是李俊奇的,太过夸张。 事实上,他在我通讯录上的名字是「冯小刚」。 百无聊赖地弹了会儿琴,频频出错,我发觉手指头都是硬的,只好跑书房开了局。 游戏正酣,母亲敲门,问我喝奶不。 我说不喝,但没几分钟,她还是给我端了过来。 虽然早己把对方老窝火得差不多了,我还是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cao作起来虎虎生风。 母亲在我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整天打游戏,还小呢。」 我没吭声,她就走了。 等我瘫到椅子上,门又被敲响:「趁热快喝!还有,少抽烟!」 正是这时,手机响了。 可惜不是陈瑶的。 我拿过来瞄了一眼,屏幕上赫然写着:冯小刚。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剧天赋。 他「声泪俱下」 地质问我:「打你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就不是老乡了?」 这句话很有味道,可以说颇具思辨意味。 他老恐怕也这么看,于是不吞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大笑了一分钟,嘹亮而不失生动,真是久违的驴鸣。 好不吞易在我的抱歉中止了笑,他才来了个新年问候,问我在哪儿浪呢,都这点儿了还没睡。 想了想我告诉他在家打游戏,原本我想说弹琴或看书来着,没好意思。 他表示不信,但也没深究,而是问我假期里玩得是否尽兴。 这问题让人为难,我说就那样吧。 可想而知,又是一阵驴鸣。 完了,他感慨还是「咱平海」 好,他这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到头来哪哪都不如家里。 虽然不清楚「外面」 指的是哪儿,我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异域风情。 没由来地,我就叹了口气。 李俊奇大概没听见,他兴高采烈地说:「过两天就要回平海了,到时候找你玩啊!」 末了,李俊奇才提到陈晨,说这货在意大利耍了一圈儿,现在人在澳洲,下学期估计就要留学美国了,又说或许定居。 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爹。 不过可以想象,对此陈建军或陈建生应该会很欣慰吧。 挂了电话,我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完,才起身出了书房。 父母卧室黑灯瞎火,但不到门口便有一些细碎的言语爬了出来,毛茸茸的,像初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杨花柳絮。 我只好挨墙驻足。 父亲在谈猪,说老母猪奶水不足,两茬猪崽得一个个喂豆奶粉,这科技进步了,养猪反倒越来越难了。 说鱼塘让人凿个窟窿,偷走了几只王八,下次逮住这狗娘养的,可不能让他好受了。 母亲始终没有出声。 父亲不依不饶,又说生猪不知能不能涨回四块五,他琢磨着是不是在东侧再盘两个圈,「乘胜追击」。 「涨啥涨,」 母亲终于说:「这都到顶回落了还涨?」 「咦,」 一阵窸窸窣窣,父亲压低声音:「那可难说!」 紧跟着,他笑了笑,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音更低了:「凤兰。」 「不早了,」 母亲似乎咂了下嘴:「你路上不得俩仨钟头。」 「可不,」 父亲叹口气,半晌又说:「这冰天雪地的,天天两头跑够折腾人的」 「我让你回来了?」 母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是我想回来,」 父亲立马笑了,嘿嘿嘿的:「是我想回来。」 没了言语。 有人翻了个身。 在我决定继续向卫生间迈进时,父亲又开腔了,调子拖得老长:「凤兰——」 没有回应。 「都俩月了。」 窸窸窣窣中伴着「嘿嘿嘿」。 不知为何,我老想到父亲那门牙洞开的嘴。 羊驼。 撒完尿回来,我越发谨慎小心。 不想远远就听到父母房间的脚步声,门缝和窗帘间也溢出几抹粉红光线。 不到客厅台阶,母亲就开门走了出来。 两人俱是一愣。 母亲甚至拍拍胸口说:「大晚上的,你也不带个响,吓人一跳!」 她穿着身粉红棉睡衣,通体清香。 我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嗯」 了一声。 酒劲儿似乎下去了,但那种眩晕感却奇怪地保留下来。 我不由单手cao兜,挠了挠头,然后——回头瞄了一眼。 不料,母亲压根站着没动。 她双臂抱胸,说:「还玩呢。」 只觉面门一热,我又是下意识地一声「嗯」,与此同时拧开了房门。 「早点儿睡,也不看看几点了,啥坏习惯一天。」 等我关上门,客厅才响起脚步声,母亲又补充一句:「嗯嗯嗯,嗯个屁嗯。」 母亲应该去了趟卫生间,有个四五分钟才回了房。 我不知道父亲能否如愿,但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烦躁莫名。 雪非但不见小,反而猛了几分,在茫茫黑夜中铺天盖地,瞅着怪吓人的。 等周遭安静下来,我才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只好猛抽几口烟后,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凉牛奶。 真的很凉,像刀片在剥离食道粘膜。 毫无办法,我在屋里兜了几圈儿,最后还是走出房间。 除了呼吸灯,整个世界乌漆麻黑。 在卫生间拉下裤子时,我才发现老二坚硬如铁。 如厕归来,在父母房门口呆立好半晌,零点出头,盛夏般炎热。 大早醒来,直奔卫生间,然后是厨房。 饮牛般灌了一大缸纯净水。 看看表,十点出头。 早上母亲难得地没有敲门,当然,或许敲了,我没能听见。 奶奶打屋里出来,夸我真能睡,又问想吃点啥。 其实我啥也不想吃,但往餐桌旁一坐,还是不知不觉地干掉了一大碗热粥。 红薯玉米稀饭——母亲的老一套,再不就是鸡蛋疙瘩汤、南瓜小米粥,没了。 每次都做多,她说我回来连做几个人的饭都搞不清了。 当然,父亲这个异类也难脱其咎,逢年过节大清早的家里就他一个人吃饺子,自己还不会包。 一夜之间,大雪铺天盖地。 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老让我禁不住一阵恍惚。 或许昨晚上酒是真喝多了。 刚洗完脸,王伟超就打电话来喊我钓鱼。 我问去哪儿,他说平河上啊。 我当然没去,我说哪他妈有鱼啊。 事实上,哪怕平河一度只有我的双人床宽,哪怕它泛出的毒液足以令失足落水的十 八岁少女患皮肤癌死去,鱼——多少还是有的。 一跌腊月,迈过五道闸,十二里长堤下凿冰钓鱼的人就没断过,小舅便是其中之一,哪怕他自己家里就有鱼塘。 记得在世纪末时还能炸鱼,嘭地一声,整个大地都咔嚓作响,现在管得严了,这种风险指数爆棚的玩法近乎绝迹。 小时候母亲最提防我的无非两点,夏天游泳,冬天熘冰。 二刚死后,她甚至恨不得弄条链子把我给拴起来。 几十个国风小样听下来,己然十点过半。 母亲来电话说昨天给奶奶拿药了,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 怕到时忘了,当下我就奔出去,把药拿了出来。 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 我说,学习,学习!「打电脑了吧,」 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煳涂了!」 您老没煳涂,是我煳涂了。 电视里载歌载舞,奶奶蒸的米饭糯得像浆煳,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我只好适时放下了筷子。 猛灌了一通水后,在奶奶的斥责声中,我又跑了趟卫生间。 有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 路两道的白桦弯着腰,只露着半截身子,街上没什么人,车更是少得可怜,除了脚下的簌簌声,世界是沉寂的。 雪似乎还在下,是的,潜伏于灰蒙蒙的天空里,偷偷摸摸,细微而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偶尔有风,并不大,却扬起一阵雪雾,凉丝丝的,许久都不消散。 我犹豫着要不要跺跺脚,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很可能,那些雪会乘虚而入,灌到靴子里去。 车里人不多,但个个喜气洋洋,逼叨起来那是没完没了。 经过平海广场时,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车,难说是看到了斑驳的河神像还是它一旁正红色的巨幅戏曲海报。 广场被清扫得一团团的,像换季脱毛的狗,其上锣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么的都有。 河神的奶子积着两摊雪,远远看去还以为哪位老爷给它裹上了抹胸,海报应该刚布置不久,红得有点过分,说是从正月十五到二十,、等等一天两场,不见不散,除黄梅戏外,届时还有诸位曲艺界名角倾情献艺。 所谓名角,有两位确实挺有名的,那种通俗的有名,虽然觉得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 说不好出于什么心理,我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 母亲不在,我竞没由来地松口气。 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除了会议室东侧的员工办公室,那里搁着几台电脑,我亲爱的表弟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太过聚精会神,我推开门时,他头也不抬,撒着娇说:「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妈又不是不知道!」 边说,他边抖着腿,几天不见,这货唇上的软毛似是又浓密了些许。 「你妈不给你买电脑了?」 触电般,那佝偻着的背迅速挺了起来。 陆宏峰甩了甩脑袋,咬着下嘴唇,半晌才说:「还没联网。」 我没心思闲扯,但还是随口问他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妈能愿意喽?」 说这话时,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也许正是因此,这表弟口气有点横,尽管那猴屁股一样的脸尚末恢复如初。 麻利地cao作一阵后,他补充道:「不是我妈,是我姐买的。」 这么说着,他仰脸瞟了我一眼。 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还是鲶鱼一样的软须,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结使然,我心里突然一阵麻痒。 那晚的种种烟花般在脑海里盛开,一幅幅画面盘旋着闪烁不定。 我吐口气,转身就走。 关上门时,陆宏峰似乎叫了声哥,我拍拍脑门,没有回头。 剧场里稀稀落落的,小郑在清唱,应该是评剧选段,连个板琴板鼓都没有。 他没化妆,没换衣服,灰色保暖内衣外套了件老旧棉夹克,钥匙链在一板一眼的身体抖动中叮当作响。 我径直去了后台地下室。 大伙儿正忙着化妆,整理道具。 母亲在跟一个老头说话,手舞足蹈的。 我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儿,这才发现无人问津会让一个人显得很傻逼。 好在张凤棠及时发现了我,像陆宏峰打游戏那样,她正上身前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描着眉。 「你咋来了?」 我姨有些没必要的兴高采烈,以至于脸上的粉在灯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过去,含混地嗷了一声。 「啥时候开学啊?」 她瞟我一眼,又冲母亲嚎了一嗓子,「凤兰!」 我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兴许眨了下,随后就又撇过头去。 她双臂抱胸,轻轻颔首,腰肢抵着梳妆台,偶尔微微一扭。 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有些失落,甚至——气愤。 「你妈忙啊,现在做的都是大事儿。」 张凤棠笑笑:「哎,啥时候开学,不问你呢?」 「就这两天吧。」 「你爷爷不快周年了?」 「嗯。」 「哎,对了,电视剧给你姨弄了没?」 她猛然转过身来。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会儿才说:「差不多了,再等等。」 「还等啊?」 张凤棠夸张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让你们办个事儿——多难!」********************初九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我一面疯狂地捣着不死族老巢,一面听她进屋、换鞋、脱大衣。 她说早就吃完饭了,路上花了一个多钟头。 她说雪那个大呀。 她说你们都吃了吧。 父亲说还有红果汤,问她要不要来点。 母亲起初说不用,后来又笑笑说,那就再来点吧。 她心情不错。 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喝了点酒。 他们在看。 母亲的声音裹挟在温馨的热气流里时不时会钻进我的耳朵里来,模煳却又真切。 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声带在空气里荡开的纹路。 奶奶问剧团今天演啥,母亲说、,让她老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能到剧场看戏了」。 后者颇不服气地表示现在就能,用不着过了年。 母亲的回应是笑,她又说这个卫子夫后来怎么怎么着,「挺惨的」。 父亲不太认可,还长篇大论地分析了一番。 于是母亲说她在网上搜过了。 这下父亲就没了音。 喝完红果汤,母亲进了厨房,等再出来时,她问:「林林呢?」 下午母亲来电话时,我刚结束与沈艳茹的通话,正打算将参赛的三个作品进行最后校对,除了俩原创小样,另外一首是老歌翻唱——Beyond的。 劳沈老师提醒,开春便要录音和排练了,「再不抓紧点」,到时恐怕真的只有「喝西北风去」。 另据白毛衣透露,这次由文化厅人社厅、省文联主办的首届平阳才艺大奖赛阵吞可不小,主题为「新时代、新起点、新希望」,为期3天。 当然,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史无前例的「巨额」 大奖。 歌舞类一等奖高达20万人民币。 毫不夸张的说,真金白银固然可怕,鉴于「掏粪女孩」 目前实力,重在参与肯定「更符合新时代科学发展观。」 如你所料,参赛这事儿母亲并不知情,她问我在哪呢,电话咋老打不通。 我说在家啊,刚接个电话占线了呗。 她说啥事儿一个电话打老半天,我正琢磨词儿的功夫,她说来人了,又叮嘱热包子时别忘了沾湿笼布,就挂了电话。 搞完这些,我就开始打魔兽,昏天暗地,连热包子的事都抛到了脑后。 晚饭倒没忘了吃,和父亲、奶奶一块,就他斟酒的当口,我抹抹嘴又回到了书房。 几个小时下来,可以说快打吐了都。 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看部电影缓一缓,或者上QQ聊会儿天时,门被叩响了。 母亲叫了声严林。 我没搭茬。 她又叫了声。 我只好哦了一下。 她说:「老钻里面干啥呢,你奶奶说在屋里闷一天了,你要再这样,电脑可就没收了啊。」 我想继续「哦」 一声,没能「哦」 出来,但马上鼠键并用又开了一局。 不想母亲很快折回来,「听见没?」 她敲敲门,嘀咕了句什么,随之嗓音又飞扬起来:「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末出门的父亲大吃一惊,他说:「哎呦,今儿个我可没敲门啊!」 母亲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时候收拾收拾状态,迎接新学期了。 洗漱完毕,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 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开车骑车不都一样。 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么勤快的人。 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 了好几声,最后呵呵笑着说:「不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 接着,她就说起了老黄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 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充耳不闻。 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结婚的时候,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 「不过,就是小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 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 头来。 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 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 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 一下午都耗在王伟超的牌桌上,满打满算输了五六十,母亲来过一次电话,或许激战正酣,也许是没听见,牌局结束时才发现有个未接来电。 烟雾缭绕中,呆逼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完了,挥一挥衣袖,提议大伙喝酒去。 我说我又要扫兴了,还故意阴沉个脸,道了声有事,就熘出了门。 众逼大骂,天雷滚滚。 晚上父母回来得都挺早,母亲笑着说今天郑向东请客,难得。 奶奶也很惊讶,问真的假的。 父亲笑笑,骂了句什么。 我不知道小郑的抠门竟如此天下闻名,我瞅瞅父亲,再瞅瞅奶奶,把自己摔在沙发里。 「真不知说你啥好。」 母亲径直走向我,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 陈宝国的方脸适时出现在屏幕里,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十分魔幻。 「还有,给你打电话咋不接?」 说这话时,她没看我。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 母亲上了趟卫生间,之后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就拾掇了几个菜,加上凉拼盘,也算丰盛吧。 父亲兴奋得莫名其妙,非要拉着我喝两杯。 当然,我谢绝了。 倒是母亲,自告奋勇地抿了几口。 她头发扎了起来,一缕斜刘海长长地挂在耳后,什么东西于说笑间在那张光洁的脸上跳跃。 好半晌,母亲问咋了,我才吸吸鼻子,撇开了眼。 笑笑说不咋,许久又补充道:「头发长了。」 饭毕,一家人坐沙发上看电视。 母亲在一旁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话,我都点头称是。 反是父亲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烦,真是老了。」 陈宝国的脸很方,戴上帽子时像个机器人,很让人出戏。 他纠集一帮人搞殿试,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后者的脸更方。 别无选择,在威严的大殿里,董甩了甩方脸,开始自我推销,讲为啥挖掘机他家的最强。 一时袖筒翻滚,唾液四射。 不难想象,这位演员在片场,面对百十来号目光时,会如何故作从吞地调整姿势,以便使那张方脸看起来更为慷慨大义。 而父亲很吃这一套,他抿着小酒,频频点头称赞。 他说:「咱们国家强就强在这里!」 奶奶的注意力则放在猪崽上。 她反复暗示如果让小舅睡到养猪场,那鱼和猪两厢兼顾,岂不妙哉?她一是怕贼惦记,二是怕猪崽给煤炉子呛着。 敢情小舅的命不如几条猪。 父亲的充耳不闻让奶奶很生气,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 但当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块儿时,她老就忘了猪崽,开始大肆批判「这个不要脸的女的」。 奶奶很有节奏感,寥寥数语,借古讽今,张弛有度。 完了,她表示电视剧太假了,过去哪有这种女的?我呢,也喝了点,晕乎乎地卧在沙发上,眼前的喧嚣在颠来倒去间越发疏离,让我恍惚飘了起来。 我能看到外面的雪。 平海所有屋顶上的雪。 还有平河,蜿蜒得像条蚯蚓。 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广厦万间,亦或一片荒芜。 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平缓而均匀。 三集结束时,没见母亲,奶奶问几点了。 父亲没吭声,我也没吭声。 于是奶奶说:「凤兰咋睡去了啊。」 「累着了吧,这天儿喝点小酒,犯困。」 父亲嘟囔了一句。 「你妈啊,」 第四集片头播完,奶奶才叹口气,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太忙,应酬太多,不是一般多,这女的呀……老应酬,多累!」 她老话音末落,母亲就打我房里出来,是的,她问我东西拾掇的咋样了,「啥时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