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事关好友和应小满两人,十一郎不敢怠慢,按照供状口径说:“只是风闻,并无实据。” 郑相微微一笑, 暮色渐起,笼罩殿室。左长庆门外又有一行人提灯缓行而来。 应小满人出于半醉半醒间的迷茫状态,不知怎么得一眼看见还没进宫门的颀长身影,视线便直勾勾盯着那处,刹那间便挣开女官搀扶的手,往朱红宫门下奔去。 动作居然快得很,一阵风般卷过众人身侧,从动作到声音透出毫不掩饰的欢欣雀跃: “——七郎!” 晏容时扔开灯笼,把人抱在怀里。 应小满浑身上下都是酒香味儿。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亮晶晶的。 半醉半醒间,她连人前男女大防都忘了,扑过去要抱,果然被抱个满怀,心满意足地仰起脸,兴奋地拉着人要去“看彩虹”。 晏容时没忍住,抬手轻轻地捏了下她的脸。 周围暮色黯淡,原本极轻的动作,除了当事两人没人察觉,应小满却反应很大地“嗯~”了声,酡红的脸颊仰起,亲昵地抬手搂住肩膀:“七郎,亲亲我!” 十一郎嘴角微微抽搐,掉头就走,眼不见为净。 再看下去,只怕他要后悔。 晏容时低声地哄。哄了几句,把地上的灯笼捡起交给应小满手里。小娘子总算松开手,提着灯笼在宫门下等他。 晏容时往前几步,向前方五彩绢帛树下阴影笼罩的身影行礼:“郑相。” 郑相从树影下走出两步,人却依旧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微笑还礼:“晏少卿不必客气。老夫眼看着,似乎好事当近啊。” “多谢郑相吉言。好事近时,必当奉上喜帖。” “哈哈,老夫必然备上厚礼登门,恭贺喜事。” 吴寻领一队禁军赶来护送。晏容时和郑相并肩往左长庆门外走,走出一道朱红宫门,门下等候的应小满高高兴兴地递还灯笼,又把手递过来。 晏容时左手提着灯笼,揽起心爱的小娘子的手,嘴上客气两句:“郑相莫见怪,我家小满醉了。” 吴寻眼皮子猛跳几下,喝令禁军前后围拢,组成一堵人墙,把当中非礼勿视的场景挡得密密实实。 郑相带笑感慨:“老夫果然老了。旧日换新天,如今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晏容时滴水不漏寒暄:“郑相夙兴夜寐,乃是朝廷肱股。官家倚重郑相,如何轻易说老。” “哎,心未老,人已老。” 宫门口分别时,郑相捻须微笑着又看一眼应小满,悠悠感慨: “当时年少春衫薄。依稀还记得些旧日光景,一转眼已年过百半,知命之年,故人零落,不得不服老了。” 晏容时长揖作别。分两边走出百来步,两边各自上马车时,他停步回身,往郑相马车方向盯了一眼。 —— 醉得歪歪斜斜的人格外话多。 “听说雁二郎出事,你不帮他查案子了?” “我和吴寻排查了两个时辰,查出几分眉目,似乎是他自家有人作妖。宫里有太后娘娘这个雁家长辈在,无需我再多插手。听闻你睡醒了,我便来接你出宫。” 车帘放下、无人打扰的马车里,晏容时抬手又捏了捏面前漾粉的脸颊:“你的事比较重要。” 应小满也不躲,仰着脸,任他轻轻地捏,只嘀咕着:“雁二郎人呢?” “应该还在宫里。这回够他忙的,至少半个月没空再来烦你。” 晏容时轻描淡写把话头扯开:“我们已经出宫,不提他了。” “嗯。”应小满乖巧地闭了嘴。 伏在郎君温暖的怀中,半醒半醉间的思绪凌乱而跳跃,她的注意力很快跳去另一桩事。 “好事当近。我们的好事快近了吗。” “快了。还记得入宫时叫你拜见的韩老吗?德高望重,和我祖父的好友。我家中祖父和父亲都已过世,由韩老做主提亲,再合适不过的。” “可是我爹没把我许给你呀。我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进京报——” “嘘……不要说那两个字。” 应小满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想起,入宫不好提,恍然闭上了嘴。 车行晃动,两人在马车厢里安静地对视一阵。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思绪又跳去另一桩被半途打断的事。 “七郎,亲亲。” 第64章 京城在几场萧瑟秋雨里进入八月。 小院头顶泛黄的梧桐叶开始大批大批地飘落。每天清晨起来, 应小满都要领着阿织,忙忙碌碌地扫上好一会儿。 河童巷相邻的两间宅子一个月赁期过去,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个月敲响应家门户的陌生人, 只有走街串巷叫卖的货郎。 牙人在八月头准时登门, 应家续了第二个月的赁屋。 应家八月底才启程。应小满如约等七郎。 返乡在即, 她加紧调养老娘的身子, 每天早晚两顿药,外加一顿滋补药膳。隔壁老仆也跟着早晚喝药,夜里响亮的咳嗽声小了许多。 老仆瞧着年纪六十往上, 身子骨着实硬朗,应小满有几次送药找不到人,寻来寻去,原来大清早地拿把竹扫帚, 在两家院墙当中的半尺夹道里扫落叶。 夹道过于狭窄, 人直着走必然过不去, 只能侧过身来,像个螃蟹般横着进夹道。 许久没有清扫的夹道里落叶灰尘蛛网无数, 应小满端着药碗在夹道口清脆地招呼:“别扫了老人家, 反正没人走。出来喝药!” 老仆浑浊的眼睛转往夹道外, 盯了眼小娘子的苗条身影, 手下用力, 哗啦—— 夹道尽头的砖墙下,多日积累的大堆落叶连带着无数灰尘扫出了夹道口。 应小满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跳,堪堪避开。 “老人家手劲够大的!”她扯着嗓子往里喊, “下次记得提前说一声,陈年老灰落进药碗里咋办。” 老仆在夹道里哗啦哗啦地扫地。并不抬头, 扯着嗓子隆隆地喊: “裙子都脏了!你还站边上?回家去!” 应小满压根不怕他喊。 老人家面相长得凶,嗓门又大,有点像过世的爹。她听着语气很凶的大嗓门感觉有点亲近。 她举着药碗往夹道里晃几晃,高喊:“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老仆扔开竹扫帚,灰扑扑地蹲在夹道边喝药。 喝到一半时,不抬头地问:“出门去哪。” 应小满咦了声。居然听见了? 她蹲在旁边回答:“家里开个羊rou铺子。月底我们要回老家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摊赚些盘缠。” 老仆咕噜咕噜地喝药,也不知听到没有。空碗递还时一抹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 “这些后生都谁啊,不打招呼住我家。你家为啥搬去隔壁了?”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应小满蹲在旁边比划:“他们是七郎的人。七郎——是我认识的……嗯,反正我们认识。七郎怕我出事,两边调换了院子。” 老仆两只浑浊的眼又抬起,定定看她。 不知道听清楚多少,总之突然扯开嘴角,嘿嘿一乐,极大声地喊一嗓子:“情郎呐?” “……” 应小满:“老人家,你声音小点。” “里头哪个是你情郎?” “……” 夹道这个位置很好。两边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右边晏家人如何想的不得而知,总之,左边小院响起了义母的脚步声,几步转出来,站在夹道口小声地念叨应小满:“什么情郎,难听得很。跟老人家瞎嘀咕什么呢?” 话音还没落,老仆反应很大地站起身,扯着嗓子忿然高喊:“谁说我瞎啦?我没瞎!” 义母:“……” 应小满:“……” 这才叫有嘴说不清。应小满把空药碗塞给老娘,干脆一溜烟跑了。 “我去rou铺子出摊!” —— 新鲜羊腿挂上铁钩,两只高竿子立起,打出【应家羊rou铺】五字横幅。应小满忙忙碌碌开张做生意的间隙,不忘回应老主顾。 “对,家里出了些事。八月照常开张做生意。” “月底会关铺子,这个秋冬要回老家。” “明年开春还回来。婶子别担心,铺子还留着。” 有相熟的妇人买rou时笑问起:“小娘子秋冬回老家去,该不会回去嫁人了?明年还能回来?” 应小满边笃笃笃地剁rou边答说:“回家守着我爹坟头,不嫁人。明年二月里就回京。” 相熟的妇人连连笑说了几句‘好’。 “似你这等标志又能干的小娘子,京城没见到第二个。不瞒你说,我夫家有个贡生侄儿,学业争气,相貌也周正。明年开春进京来赶考,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会借住在我家里,离你这处rou铺子只有两里路。应小娘子没许人家的话,明年……”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西门内大街斜对面,卷起落叶的呼啸秋风里,一道颀长人影正踩着晨光走来。 她打断热心妇人的絮叨:“已经许人了。” 妇人惋惜地提着rou走远。 笃笃的斩rou声不停歇,身穿襕袍便服的郎君排在第三个。 轮到晏容时站在rou铺子前,应小满正好把上个主顾的半斤羊排rou包好递去。趁着抬手擦汗的空挡,两边视线在半空里碰上,纠缠着半晌没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