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左汉寻思半晌,着实找不出铁证支撑自己那飘忽的感觉,见画面中夏山最为欣欣向荣,想是积攒天地元气精华最多,必有异象,于是猜道:“夏山?” 春山 夏山 秋山 冬山 陈计白摇摇头:“你看画面里,唯独哪座山不是顶天立地?” “秋山。” “没错。”陈计白推推眼镜,“画到秋山时,黄公望有意将山推远。这一方面增加了画面纵深,让龙脉愈发延绵,更重要的是让出了前方的一片水域。这是整个《富春山居图》中唯一被围起来的水域,你应该知道这在风水学里叫什么。” “聚宝盆!”左汉恍然。 “没错。在这片应该是湖泊的水域中,黄公望勾勒出了全卷最大最动荡的水波幅度,且唯独此处水草被风吹得最为飘摇,可见此处风水最旺。”陈计白说着,开始用手指指向湖面各处,“此湖周围草木葳蕤,水中有渔船、有鸭群,象征生活殷实;岸边有迎客松,松柏常青,象征长寿;湖畔亭中还有此画唯一的读书人,象征文教昌隆。” 左汉反观其他水域,并未发现类似安排,不禁点头:“此处必为《富春山居图》画眼。” “另外,你试着将画对折,看看这个长卷正中间安排的是什么?” 左汉不用对折,用眼睛也能大致判断出,正是秋山! “这太神奇了。按理来说,要安排四季,应是前半段两座山,后半段两座山。而黄公望冒着画面重心失衡的危险,硬生生将前三座山安排在画面前半段,然后用超高技巧横拉出一片浅滩,才最终布置下冬山,真是艺高人胆大!” “是的,这片浅滩是奇迹险中求,换个人也许就画坏了。大多数人认为黄公望这么处理是为了调整画面节奏,就像是交响乐一连串重音过后,来一串悠扬的小提琴独奏。这自然没错,浅滩确实起到了这个效果。但我的观点是,黄公望这么做,更重要的是为了将风水最盛的秋山安排在画面正中,给予它应有的位置。” “有理,有理。”左汉点头。 “最后说说《富春山居图》的核心哲学。”陈计白许是乏了,略去很多他认为没必要提的,直击重点,“你数数看,画面中有几个人?” 左汉大致数了一下,说六个,陈计白说不对。他又看,说七个,陈计白又说不对。 “是八个,还有一个在这儿。”陈计白指了指隐藏在山林里的一位樵夫。 左汉终于看清,但不禁问老头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中国山水画的主题虽是山水,但画面的精神所寄,往往在人。我建议你以后看山水画,看完画面整体后,首先看点景,尤其是人。” 此话一出,左汉顿时如醍醐灌顶。 “全卷共有八人,其中四个渔夫,一个樵夫,一个读书人,两个过桥老人。”陈计白见左汉点头,继续道,“在古代,文人在朝堂过得不如意了,就将自己放归山野,从事渔樵,所以千万不要小看这渔夫樵夫。在本画中,你最后一个找到樵夫,大多数人也是如此,说明这樵夫隐藏最深。” 左汉点头。 “然后注意看两个过桥老人。过桥即是从此岸渡到彼岸,象征意味很浓,这两个老人的安排也大有文章。”陈计白舔舔略显干涩的嘴唇,“你也知道,国画如古书,要从右到左看,比如此卷由春到冬就是从右到左安排。结合此画强烈的时间寓意,可知右边象征过去,左边象征未来。全画出现的第一人即为那个过桥老人,他由过去走向未来。而全画最后一个人物,恰恰是另一个过桥老人,他则是从未来又走了回来。这时候画面要结束了,老人并不是走向一个更远的未来,这与西方认为的时间是一条线不同,它表明的是中国的时间哲学——时间是一个圆,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如同太极。这个概念很大,所以黄公望要安排这两个过桥老人守住画面的开始和结尾。”“太神奇了!”左汉听得越来越激动,这是他画画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富春山居图》山前湖 “再看这四个渔夫。他们之中,前两个是由过去划向未来,而后两个则是由未来划回来,同样象征着轮回。但你注意看,前两个渔夫刻画得很精细,而且是孤独地前行;而后两个则是逸笔草草,如同简笔画,而且结伴归来。这至少有两层象征意味:第一,人生在出发时总是一身行囊,可是悟道之后,方知大道至简,能拿掉的全部拿掉,孑然一身归来;第二,出发时,人往往自负而孤独,可是得道之后,德不孤,必有邻,即便江上打个照面,也不妨共渡一程。” 左汉深深吸了口气,消化着黄公望沉重而轻盈的人生哲学,许久后才道:“那最后一个读书人呢?” “这个读书人,应该与前两个渔夫结合起来看。我说过,古代读书人和渔夫往往可以随时转换身份。也就是说,他们是一个人的两面。你看,这湖面上的第一个渔夫恰好和亭中读书人对望,其实他们在看的,正是另一个自己。” “天哪……” 《富春山居图》中的渔夫与读书人 “还有,你发现没,其实前两个渔夫的刻画几乎是复制粘贴,这对于讲究变化的中国书画来说是忌讳。但黄公望作此处理,有心暗示这两个渔夫其实是同一人。第一个渔夫在小湖中,他经过了读书人,如同出仕一遭,可是随后他又变回渔夫,将自己放逐更大的江海。这说明《富春山居图》不是静态的照片,它是电影,上面记录了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人生阶段的状态,这是此画新的一层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