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荷露虽团岂是珠
第十章良辰未必有佳期,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知不觉间,肖兵竟已在辛弃疾家呆了月余,刘过陈人杰都已先后辞去,他却一直为辛弃疾所留,盘桓不去。 眼见除夕佳节渐近,肖兵心道:"这等日子,怎好再逗留人家?"决意辞去,辛弃疾苦苦相留,终是再劝不动他。 这一日间,已是腊月十五,却喜天气甚好。肖兵自负了个小小包袱,告别出来,辛弃疾将他送出数里,犹不肯别,肖兵道:"辛先生,你回去吧。" 辛弃疾叹道:"肖小弟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 肖兵道:"先生身负奇才。岂会长隐于此?下次你我相逢,必是疆场杀敌之时。" 这一语却触动辛弃疾心事,不觉叹道:"疆场杀敌?能有这么一天吗?" 又叹道:"我也老啦,以后的日子,要看你们的啦。" 他二人话别之地,乃在一片小树林前面,再去得百步,便是官道了。时值隆冬,行人稀少,是以两人说话也甚少顾忌。那知辛弃疾话音方落,忽有人笑道:"辛先生竟说出这等丧气话来?敢是想借年岁相辞,远魏阕而归江湖了?" 肖兵皱皱眉头,看向右边。 那边有座小亭。在他们甫到之时,便已有四五个人坐在其中,喝酒谈天,肖兵只扫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那知现在却忽然出语相扰,而且,从语气听来,只怕还和辛弃疾甚是熟络? 辛弃疾面现喜色,道:"是韩世兄么?" 那说话人哈哈大笑,推席起身,走了过来。 肖兵见那人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面色甚是自负,眉宇之间更隐隐有一股贵气流露,显非常人。 那人一边行来,一面笑道:"韩某听得辛先生隐于此地,专程来访,谁想到了这里,竟是无人认得,正当无法可想之时,却自行撞上辛先生,这难道是天意么?" 又道:"这位公子怎样称呼?" 肖兵不知他来历,只是淡淡道:"在下肖兵。" 辛弃疾知他不识,为他介绍了。 原来这人唤作韩侂胄,乃是北宋名相韩琦之后,自南归以来,其家屡与皇室相聘,也算是个皇亲国戚,却不喜走马章台,最爱谈兵论武,常常议论北伐之事,其时正任着汝州防御使,在朝廷上是有名的主战派,与辛弃疾等人交好多年,彼此都甚相服。 肖兵听得他来历,心意微动,又见他衣服也只平平,谈吐之间也甚是可亲,全无一般富贵子弟的骄狂之气,心道:"此人倒也不凡。" 只听辛弃疾笑道:"节夫身为一州防御使,怎地竟不顾大事,跑出来游山玩水,不怕御史们参你吗?" 韩侂胄笑道:"这可屈了韩某了,韩某正是为国家之事而来。" 又道:"汝州去着金境极近,朝廷关心,召韩某入京询些事情,事毕急返,连在家过个除夕也是不敢,尚被辛公这等责备,韩真是无以自解了。" 辛弃疾叹道:"朝廷相询?朝中还有人关心前线之事吗?"语意甚是失落。 韩侂胄拱拱手,正色道:"辛公心事,韩某明白,但韩某此时人微言轻,朝廷中主和一派正是当势,还请辛公有些耐心,再等韩某几年。" 又道:"韩某此时,不敢请辛公相屈,但辛公二子,何必久寓于此,何不随韩某去汝州待上些时日?若能有些功勋,将来也是进身之阶。" 辛弃疾苦笑道:"此诚吾愿也,但着实不巧,两个犬子都不在家。" 韩侂胄甚是失望,"啊"了一声。忽又看了看肖兵,笑道:"吾闻凤凰不与凡鸟同飞,能让辛先生这般相待的,想也不是常人,肖公子若是无事,可愿随韩某北上一行?" 肖兵心道:"左右没事,便随他去去也好。"拱手道:"多谢韩公看重。" 韩侂胄笑道:"此路辛苦,肖公子以后可别怪我累你啊。" 肖兵不惯说笑,只是拱手为礼,又过去与那几人相见。 那几人原来也都是韩侂胄所聚,不是他幕中谋士,便是他帐下勇士,一个叫做毕再遇,一个唤做李汝翼,都是年纪不大,英气勃勃之人。 肖兵一一相见,到得最后一人,还未开口,忽地觉得背上一冷。 那人年纪约有五十许岁,面目甚是消瘦,神色冷冷的,背上斜负着一柄铁枪,见肖兵过来,只是道:"李铁枪。"便不开口。 那几人似是早知他这等模样,见怪不怪,也不为奇。 肖兵见他这样,也懒得攀谈,自回身来和辛弃疾话别。 那知他方回过身,猛听得毕再遇惊呼道:"小心!"李汝翼也喝道:"干什么!"只觉风声响起,直袭自己后背,仓卒之间,不及躲闪,一个"铁牛耕地",伏下身来,只听"哧!"的一声。背上微有寒意,衣服竟已被划破。 他心下暗怒,也不回头,也不起身,双手一撑,身形如电急退,早退到李铁枪身前,双腿连绞,用的是一路地趟腿法,李铁枪冷哼一声,跃将起来,看准他身形变化,一枪刺下,取得正是他小腹要害。 肖兵原道他只是相试功力,那料他竟出手如此狠毒?身形急旋,只听"扑"的一声,那一枪已刺进土中,距肖兵不过毫厘之差,只消他慢的片刻,此刻便已被钉在地上。 肖兵双腿一弹一送,踢在枪上,李铁枪只觉手中一震,忙牢牢抓住,肖兵早借劲退开,翻身跃起。 韩侂胄怒道:"铁枪,怎么回事?" 那李铁枪冷然道:"这人不知来历,看模样也不过是个江湖浪子,能为大人出力者,无非武功而也,若接不下我的枪,便无用于大人。 肖兵心下微怒,想道:"我不过欲随你们看一看金兵而已,你却疑我要和你争宠,真是小人。" 又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韩侂胄是皇亲国戚,身侧之人自大些也是常事,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教他知道厉害就是了。" 也不答话,身形前冲,李铁枪冷笑一声,舞出一团枪花,护住自身。 肖兵看得清楚,心底冷笑道:"原来是杨家枪法。" 有宋一朝,用枪名将甚多,传于民间,枪法流派林林总总,不下数十。但若论名声,则以三家为最。 高家枪沉稳狠辣,杨家枪变幻莫测,岳家枪中正平和,又都是名高功重,流传最广,至于其它如卢家枪,史家枪等,虽是也各有妙处,但在流传分布上,均不能与这三家比美。 肖兵心道:"若是岳家枪或卢家枪也罢了,在我面前用杨家枪,你不是自取其辱么?"忽地扎住脚步,冷然道:"李师父不是要掂我的份量吗?为何不肯出手?" 李铁枪冷笑道:"好,我便成全你!"一枪出手,斜刺肖兵右胸,枪稳劲狠,红缨微微颤动,贴在枪身之上。 肖兵心道:"他果然是得了真传,难怪如此骄横,且再试试他。"也不闪,也不躲,目注枪头,全无动作。 李铁枪枪到中途,右手微震,枪头一幻为三,将肖兵胸腹间各处要害尽数罩住,肖兵心下暗叹道:"果然食古不化,这一招'枪镇三关'虽确是这般用法,但既然我并未闪躲变化,何不就顺势化虚为实,直取黄龙?象这样,我以逸待劳,你还力分为三,只这一招上,胜负便足分了。" 一扬手,也不知怎地,已从枪缝中挤了进去。"托"的一声,竟已将枪身拿住。 李铁枪一惊,还未及动作,肖兵身形一闪,左手外挥,李铁枪身不由已,右手连同铁枪一起被带开,胸前空门大露,脑中不觉一凉,暗道:"完啦!" 肖兵却并未进袭,松手退开,淡然道:"正如李师父所言,在下本是江湖浪子,不惯拘束,也不知规矩,还请韩公海涵。" 又道:"在下开春时还有要事,最多能伴得韩公月余,时间无多,却不知韩公究竟有何事情,用得着在下?" 这话却实是说于那李铁枪听的,他自也明白,脸上一红,躬身退开。 韩侂胄笑道:"好,好!真是英雄年少!" 又向李铁枪道:"你的忠心,我信的过。" 方向辛弃疾道:"原本该到辛公府上造访一番,但前线不可一日无人,辛公如无他事,韩某告辞了。" 辛弃疾笑道:"节夫此去,必能大展雄才,兴我汉统,老夫拭目以待。" 韩侂胄哈哈大笑,道:"走罢!" 汝州地处河南,乃宋金交界之处,于两国军事都甚重要,肖兵料想韩侂胄既抚此地,又有壮志,必于两国军略,成竹在胸,一路上与韩侂胄潜心请教,韩侂胄果然最喜这个题目,他又甚能言论,一经说起,便滔滔不绝,道若是天下有事,当如何如何,自何处扪金腹心,自何处分师相扰,怎样断其粮草,怎样结连内乱,肖兵心下暗暗佩服,想道:"此人着实不凡。"虽觉他有些自负好言,但想他确有真材实学,也不以为意。 毕再遇,李汝翼二人对肖兵都甚是亲热,只李铁枪仍是神色冷冷的,眉宇之间,常有恨意,但知道肖兵武功远在他上,倒也不敢再行滋事。肖兵也未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对他来历有些好奇,后来向毕再遇问起,方知他原是韩家上代所聘武师,已在韩家呆了近二十年,韩家上下都对他甚为看重,在临安也薄有名气,以是渐渐养成自大之性。 这一日间,五人已是入了汝州城,早有许多士绅听到风声,几人刚刚安歇,已有人上门投书。 李汝翼本是韩侂胄幕中谋主,一凡应酬事宜多由他主持,赏了送信人一文钱,打发走了,边拆信边笑道:"今晚有顿好的吃啦!" 肖兵奇道:"李兄还未看信,怎地就知道了?" 毕再遇伸头看了一眼,笑道:"是那个老屁虫么?" 又向肖兵笑道:"肖兄弟只管放心,今晚一定有桌酒吃。" 这时李汝翼已将信拆开,却果然是张请柬,要"为老师接风洗尘",署名是"门生顾万富顿上"。 肖兵奇道:"弟子?" 李汝翼冷笑道:"狗屁弟子,只是马屁拍的响些罢了。" 原来这顾万富是汝州首富,甚会钻营,不唯此地官史,就是府里路里,也都说得进话,使得动人。前年韩侂胄来此任官,他知韩是朝中贵胄,又胸有大志,不爱金珠女色,寻常手法,不能结交,竟是想法托得当地一个鸿儒相言,道是仰慕大人名声学问,道德风骨,定要拜他为师,韩侂胄原看不上这等人物,虽是面上客气,却不放他在心上,那里肯干?但顾万富打定主意,着意巴结,这满城的官员士绅早都被他拿倒,凡有机会,便说他好话,他又全力奉承,无论韩侂胄要人要钱,只消一语,他必给办的妥妥当当,几次三番下来,韩侂胄也觉欠他些人情,又爱他能知心知意,奔走得力,也就半真半假,收他做了个挂名弟子,这顾万富数月辛苦,终于得计,自然更加着力。韩侂胄胸中谋画,于边事武备,多有增减,自以为皆是匠心独到之处,只是这等布置,无不使钱,但朝廷用度本有规则,他虽家中富贵,却也多有不便,这顾万富又以弟子身份前后奔走,约诸商会,立了个名目,叫作"护边捐",各出份子,不经国库,只纳于韩侂胄一人,教他随意使用,几件事情下来,韩侂胄只觉这人实是忠心可嘉,又能成事,竟渐渐的去了轻视之心,将他当作心腹起来。 李汝翼言语间,虽是为韩侂胄留着些面子,但语及顾万富,便全无客气,蔑视之意,全不掩饰,肖兵听了一刻,已是明白,他未见前后之事,不肯轻言,心中却有些失望,想道"自来成大事者,虽确是鸡鸣狗盗,皆尽其用,但若不过受人些金钱奉承,便心腹起来,韩公之量,未免有些…" 复又想道:"他所言者,也只一家之见,这顾万福或者竟是范蠡一等人物也未可知,,今天晚上见见后再做主张不迟。" 华灯初上之时,几人出门赴宴,韩侂胄自乘着马车去了,肖兵却心中有事,问明路径,道是想看看汝州景象,要自行过去,李汝翼毕再遇二人见他如此,也都要和他一起过去,肖兵却不过去,终于一起而去。 肖兵一路上着意细看市容,只见往来群众,多是喜气洋洋,肩扛手提,皆是办的年货,又见街道宽平,店铺亮大,心道:"汝州虽处前线,却好生繁华。"不觉有些好奇,向李汝翼问起。 李汝翼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两国休兵已近二十年啦,汝州虽是前线,却未尝经过兵灾,自然繁华。" 他话音未落,毕再遇也笑道:"其实说起来,汝州繁华,一半倒就是因着是前线呢!" 肖兵听他话意,颇为不明,道:"毕兄话意,小弟不解,还请明言。" 毕再遇方才顺口一句,并未多想,这时见肖兵问起,却是一愣,面有难色,笑道:"这个…"李汝翼已是笑道:"有什么好这个的,肖兄弟也不是外人。" 又道:"其实府里路里,谁不知道?也都各有好处,只瞒着朝廷罢了。" 肖兵微微一惊,他本只是随意相询,那想到竟说到什么"瞒着朝廷"上来,心道:"难道竟有通敌之事?" 毕再遇却未留意他心事,笑道:"其实说穿了一钱不值,只是做些买卖罢了。" 肖兵心道:"作买卖,这里除了金人,还能和谁做买卖?"已知必有古怪,细细相询起来。 原来其时金人多马盐,宋人富丝茶,各有所需,便想互通有无。怎奈宋金朝廷之间一来相恶,二来恐谍,几番会议,也只设得七处榷场,监视既严,抽税又重,商人逐利而动,那管什么规矩?这汝州地处河南,去洛阳开封都近,交通又利,自然而然便成了群商会聚之所,所谓钱财过手地留三,这汝州地方虽小,每日却常有百万钱货经过,那有不富之利? 肖兵听在耳里,心下苦笑道:"国家每年耗资千万,沿江布防,结果就只成全了这群商人,中取巨利吗?"忽又想道:"不对啊?韩公整顿军务,显是欲于金人争战,这却最损着他们的要害,这顾万富便百般相妨尤嫌不及,怎肯这般出钱出力,全心相助,其中只怕另有隐情。" 正想间,只听李汝翼笑道:"到啦。"抬头看时,只见好大一座酒楼,张灯结彩,好不漂亮,正中书着"同仁居"三个大字,却正是韩侂胄的手笔。 早有几个家人飞奔上来,道:"李大爷,毕大爷,您二位可算是来啦,快里面请,韩爷顾爷都正在三楼候着呢。" 又看向肖兵,迟疑道:"不知这位爷上下怎样称呼?" 李汝翼笑道:"他姓肖,我们一起来的。" 又道:"我都认得,不用你招呼了,去吧。"那家人方闪身退开。 三人上得楼来,见已摆开了十余桌酒席,正中一桌首位上坐得正是韩侂胄,两侧相陪几人,都是气度富贵,想是当地官员士绅,下首一人,穿了件茧绸袍子,体量甚胖,脸团团的,却显已有了四十多岁,满面笑容,不住口的在叫老师,那自是顾万富了。 肖兵心道:"这人面目好生可憎,直是一幅小人嘴脸。"不觉对韩侂胄有些失望,又想道:"莫以貌取人,且吃两口酒,看看再说。" 三人入席坐下,一一介绍,肖兵方知韩侂胄右手那人正是当地的知州事,唤作钟华,不觉心道:"若以官职而言,当是钟公坐这主位,韩公未免有些这个。"却不开口,只是吃菜喝酒。 韩侂胄兴致甚高,喝了几杯酒,哈哈笑道:"皇上十分关心前线之事,韩某这一去,竟两度蒙召,真是有些惶恐。" 顾万富笑道:"老师精忠报国,又有才有识,更得皇上爱重,将来封候拜相,朱紫富贵,那是走不了的。" 另一个胖子也笑道:"韩公先祖那是有名的大宋第一相,韩公强爷胜祖,定能自行再取一份大大的功名富贵。" 肖兵方才听得介绍,知道他也是汝州大商,唤作许三。 韩侂胄哈哈大笑,道:"也要多谢各位这些年来的相助成全。" 顾万富笑道:"老师这话,真是让万富无地自容,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万富不过略尽心意,那敢当老师这等说法,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 那许三早笑道:"顾公这却万万钻不得,若是到得下面,比财斗宝,羞得那阎王无颜,将一干大小鬼卒,放回人间,这却怎做主张?"他话音未落,一座都已哄笑起来。 哄笑声中,李汝翼撇撇嘴,小声对肖兵道:"若要开个他能钻下去的地缝,却也不容易。"肖兵尚未回话,毕再遇听在耳里,"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韩侂胄笑道:"再遇,有什么好笑的,说来让大家都听听吗?" 毕再遇一时不防,李汝翼却甚有急智,站起身来,拱拱手,笑道:"大人,汝翼在路上听了一个笑话,甚是好笑,却不敢妄试,是以先说给再遇听听。" 韩侂胄笑道:"哦?说来听听。" 李汝翼向顾万富笑道:"不敢请问顾先生,你可知道,这世上什么畜生最为好奇?" 顾万富挠挠头,道:"这个,你可真把老顾问倒了,这个,是猢狲么?" 李汝翼笑道:"不是。" 顾万富笑道:"那是公鸡?" 李汝翼笑道:"不是。" 顾万富连猜了六七次,都是不对,笑道:'老顾不行啦,李爷别卖关子啦,说吧。" 李汝翼正色道:"顾先生有所不知,这个最为好奇的,其实是猪。" 顾万富奇道:"为什么?"李汝翼却不答话,只是笑道:"汝翼得罪啦。" 韩侂胄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有趣!编排的好!"众人也都明白过来,不觉纷纷大笑。 顾万富这才明白过来,甚是恼怒。但他也知李汝翼随韩侂胄多年,极是信重,得罪不得,强笑道:"李爷真会说笑话。"自捧了一杯酒,和李汝翼碰了一碰,一口干了。 他喝酒之时,袍袖遮面,众人又多在哄笑,并未在意,只肖兵一直注意他,心道:"此人倒也沉得住气。"忽地一凛。 顾万富仰头喝酒之时,眼中忽闪过一丝极为冷毒的光芒,旁人虽未在意,却怎瞒得过肖兵这双利眼,不觉心中一寒,暗道:"此人好生深沉,回去倒要提醒一下李兄,莫为小人所算。" 他本就对顾万富有些好奇,这一下更是不动声色,将全幅心神都放在了他身上。 再喝得一会,众人多已醺醺欲醉,许三起身绕到韩侂胄跟前,为他满上,又自捧了一怀酒,笑道:"晚生敬韩公一杯。" 肖兵心底冷笑道:"来啦。" 许三起身之前,与顾万富先行换了一个眼神,旁人虽未在意,却怎瞒得过肖兵?知道必有古怪,也不说破,心道:"且看他们耍什么把戏。" 韩侂胄哈哈笑道:"本官不行啦,许先生莫强我了。" 许三正色道:"韩公有所不知,这一杯酒与平常大为不同,韩公是一定要喝的。" 韩侂胄尚未开口,顾万富已笑道:"老许,你又玩什么把戏?莫再弄些半真不假的东西来学猴儿献宝,你骗骗我们也就罢了,我家老师却是世代富贵,你要在他面前卖弄,那不是班门弄斧么?" 许三笑道:"那敢那敢,许某便有九个胆子,也不敢到韩公面前玩这些个把戏。" 又笑道:"谁不知道韩公心怀社稷,志存高远,什么金珠宝贝,在我们看来固然是好东西,在韩公眼中,却也不过是些累人俗物罢了。" 韩侂胄哈哈大笑,道:"许先生说重了,本官愧不敢当。"他口说不敢当,却是神彩飞扬,洋洋得意,那有半分不敢当之意? 肖兵看在眼里,暗暗叹息道:"韩公不防小人阿谀奉承,尽数坦然受之,未免…唉。" 又见那许三笑道:"小人这一杯酒,实是知道韩公将立奇功,特来相贺。" 此语一出,满座都不解其意,嗡嗡轰轰,议论起来。 顾万富笑道:"老许,你这话可有些莫明奇妙,什么叫将立奇功?你又怎么知道?" 许三笑道:"这话说来却长了。" 又道:"各位其实不知,老许这些日来,没一天能睡的安稳,头也痛是腰也酸,直到今天,听说韩公进城,顾时精神一振,是头也轻了,腰也好了,才能安安心心,来喝这桌酒。" 顾万富笑道:"怎么,若是老师不在场,老许便要疑我摆鸿门宴了不成?" 许三连连摆手,笑道:"岂敢岂敢!" 又向韩侂胄道:"前几日,小人听说玉和军上新驻了一支金军,蠢蠢欲动,似有sao扰之意。小人想他们倒也聪明,知道韩公是我汝州的金汤干城,趁着韩公不在,便来袭略,只是韩公不在,这却如何是好?又不敢妄言,只怕惊动民心,反而不美,是以每天愁眉不展,吃不下,睡不着,只是担心金兵之事。" 又道:"今天早上,我家那老树竟自出了些绿叶,小人当时便想,难道竟是韩公神计妙算,知道有金兵前来送死,特意赶回?到了中午,家人道是家家都在张灯结彩,迎结韩公回汝,小人当时哈哈大笑,一跃而起,百病全消,心想,韩公不在也就罢了,韩公既回,这些个跳梁小丑那不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么?方知真是天佑大宋,天佑韩公。" 顾万富笑道:"怪不得老许这些天来老是没精打彩,原来心里藏了这般一件大事,真是该罚。" 许三笑道:"自然该罚。"一口干了,笑道:"老许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便从没喝过这般畅快的罚酒!" 又笑道:"老许今日细细想了,方知万事早有前定,当日赵子龙出世,老天便送个夏候恩给他杀,想来这些个金兵定也是前世未修,是老天特特送来给韩公立功扬名所用,老许不知轻重,妄自担心了这许多时日,这可不是自找的烦恼么?" 顾万富笑道:"老许这句话却错了,老师扬名天下之时,必是将来一品当朝,北定中原之时,似这般小小诛些个金狗,那里值得一提?" 许三笑道:"虽然如此,但总是初出茅芦第一功,韩公将来名垂青史,中兴名将,便是自兹而始,我等竟是天邀其幸,能得有闻,那也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他二人谀词滚滚,花样百出,座中诸人都听得有些不大自在,韩侂胄却是全然不觉,听得满面微笑,笑道:"这…这个,真是高抬本官了。" 又怒道:"无知金狗,竟敢来犯,看本官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肖兵必下暗叹道:"他器量原来也不过如此,我却是看错人了。" 却听韩侂胄竟已喝道:"再遇!" 毕再遇起身道:"小人在!" 韩侂胄喝道:"我与你三千兵马,你去将那玉和军给我平了!" 肖兵猛然一震,正想开口反对,忽地想到自己无名无份,充其量只是个客卿,如何开口? 那李汝翼却有些见识,站起身来,拱手道:"大人,咱们初回汝州,诸事不知中便仓卒出兵,这个,是不是…" 他语音方落,那顾万富已笑道:"李先生果然虑得细,这兵事凶险,似李先生这般小心,那真是,啧啧。" 肖兵心道:"你这不是明着挑拨他们么?"果听韩侂胄已怒道:"汝翼,你怕了?" 李汝翼倒也沉得住气,拱手道:"国仇未复,汝翼岂敢爱身?只是未明金人布置多少,汝翼不敢妄动。" 又道:"汝翼想请大人相准,去玉和军走上一遭。" 肖兵见是话缝,站起身来,道:"肖某愿和李兄同去。" 韩侂胄方才一时激动,此时细想,也觉有些过急,见是个台阶,笑道:"这个,也好,那便辛苦肖公子了。" 顾万富与许三对视一眼,都有些失望。 第二天早上,二人起来,改了装束,妆成两个行商,各骑了匹驽马,向玉和军而去。 其时金宋已休兵罢战将近二十年,边禁早已松驰,若是朝廷官员,又或是大队人马,自然还多有不便,但似这般三五人结伴而行,那却是十分方便。 路上肖兵向李汝翼问起,原来那玉和军是金人治下一个平常小镇,也只住着百来户人家,扼着条通衢大路,只为地处金宋之间,去汝州不过几十里地,又没甚么城墙,向来都没有驻兵守护,现下突然加兵守护,实不知是何用意。 肖兵说起昨日所见,李汝翼叹道:"我也早知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大人却有些耳根软,偏是爱听他们两个…唉!" 两人怕露痕迹,并未刻意加快脚程,虽只数十里路,却直走到近午,方隐隐看见些房屋,那便是玉和军了。 将到镇边时,已有几个金兵仰了上来,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李汝翼心道:"从没见过这儿有设过关卡,那老屁虫倒也没说谎。"他甚是老练,心里思量,嘴里已笑道:"几位大爷,小人只是想进城讨些生活而已。" 又掏出一串铜钱,塞了过去,小声笑道:"小人却也没什么好孝敬的,这些东西,不成敬意,还请几位大爷笑纳。" 那几名金兵将他们所带包袱翻检一番,见并没什么违禁物事,回头道:"头儿,怎么办?" 那头儿年纪甚轻,身材高大,颇为英挺,手中把玩着一个铜钱,抛啊抛的,并未过来查检,见他们问起,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放他们过去好了。" 又道:"上头不是说了吗?咱们只是查那些大宗入境的,似这般空身往来的客官,不得过问。" 李汝翼听着有些古怪,却也不敢多问,与肖兵进镇去了。 李汝翼曾来过几次,甚是熟悉,带着肖兵寻了条小街,笑道:"带你寻个好地方住。"肖兵也不知意思,只由得他。 两人走了几步,肖兵远远看见一块牌子,写着"午夜居"几个字,却有些破烂,心道:"这是客栈么?名字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忽地看见一个女子从门中出来,看向这边,无巧不巧,正与肖兵四目相对,肖兵胸中一荡,一时间竟痴了。 那女子个子并不甚高,一张瓜子脸,眼睛不大,就似是眯着一般,眉毛弯弯的,笑得很甜,看上去颇为聪慧,却不算什么美女。但肖兵不知怎地,一眼看见她,却竟有些情不自禁起来。 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 虽不是第一次来到河南,但玉和军这个小镇,却是直到昨天才第一次听说,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熟识之人,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心意甚快,只失神片刻,早回过神来,连李汝翼近在身侧,都未有注意。 那女子却向他们这边迎了过来。 她走过来了?为什么? 那女子走到两人面前,笑道:"老客来啦,里面请吧!" 肖兵心头一震,问道:"老客?姑娘,我们见过吗?"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微现诧异之色,掩嘴笑道:"这位客官真爱说笑。" 李汝翼也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方对那女子笑道:"我这朋友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爱失神,姑娘莫要见怪。" 那女子笑道:"上门便是衣食父母,小女子那敢得罪。" 肖兵心中一闪,突然明白过来。 要知这等往来要道中,经营客舍酒肆之人,只要有客上门,无论识不识得,多是一声"老客"招呼,一来亲热,二来熟络,肖兵久走江湖,自然晓得,心道:"我刚才是怎么了?" 李汝翼笑道:"好教姑娘知道,我们已是在前面"悦来居"订了房间…"话音未落,肖兵忽道:"李大哥,我看这儿不错,不如就住这儿吧。" 此语一出,李汝翼面色更是古怪,又看了肖兵一眼,方道:"也好。"那女子早欢天喜地,将他们带进去了。 一个胖大男子见他们进来,呵呵笑道:"两位客官要住几等房间?" 李汝翼笑道:"我兄弟只是寻常货郎,那住得起好房子?老板胡乱给找间偏房吧。" 又道:"不知老板上下怎样称呼?" 那男子笑道:"小本经营,说什么老板?真笑掉人的大牙。" 又道:"我姓戴。" 又道:"小白,带二位去七号房。" 那女子答应一声,带他们向后面去,开了间小房,笑道:"小女子姓韩,客官们若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见李汝翼挥挥手,却也乖巧,自退去了。 李汝翼笑道:"兄弟,你先歇会,我出去一下。"将门掩上,自行去了。 肖兵自行打坐用功,但不知怎地,心中满是那女子倩影,竟是不能集中心神,不觉凛然道:"我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肖兵虽然渊博,但毕竟人力有时而穷,世界之大,人物之奇,终究还是他不知道的东西更多一些,就比如,现下此刻,他就不知道,其实,有一样东西,叫做一见钟情…… "呀"的一声,李汝翼推门进来,小声笑道:"兄弟,我都查清楚啦!" 肖兵猛回过神来,心下隐隐有些惭愧,暗道:"我等是为正事而来,我却怎地这般三心二意?" 又想道:"李兄倒也强干,只片刻之间,竟已查出头绪。"问道:"李兄有何收获?" 李汝翼面容诡异,笑道:"恭喜兄弟了。" 肖兵奇道:"怎么?" 李汝翼笑道:"那姑娘是老板的表亲。姓韩,芳名燕白,正是双十年华,还未婚配,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讯么?" 肖兵却没想到他竟突然说到这事上来,吃了一惊,他本极是深沉,喜怒皆不形于色,这一下,不知怎地,面上竟隐隐泛出红色来,定定心神,道:"李兄说什么?" 李汝翼笑道:"还装什么装?你道我是瞎子么?兄弟我是过来人,你这些个情事还能看不出来?" 又啧啧道:"兄弟你眼力倒也不错,这韩姑娘第一眼看上去虽不怎样,但细细看来,倒真是越看越经看。" 肖兵强笑道:"李兄你说什么,我真是越听越糊涂。" 李汝翼哈哈大笑,重重拍了肖兵一下,道:"再装便太不够朋友啦!" 又道:"看你这一脸嫩相,必是未经风月之事,是不是?" 肖兵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索性低头闭目,自行用功。 李汝翼却不肯放过他,肖兵被缠得急了,道:"李兄,我也去街上查探一回吧。"也不等话,站起身来,直冲向门口,脚步之速,却还胜于那日和李铁枪交手之时。 李汝翼也不拦他,自站在那里,却仍是满面笑容。 肖兵方冲到门口,那门忽被推开,一个女声道:"两位,这是新打的清水…啊哟!"却是肖兵收步不及,和她撞了个满怀。 只听叮铛砰乓几声,那女子被撞倒在地,一盆清水全打在自己身上,那盆子远远飞出,摔的粉碎。 李汝翼心下下大乐,想道:"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那女子正是韩燕白。 肖兵这时也已看清,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想要将她扶起,却又觉不太方便,讪讪道:"韩姑娘,你没事么?" 那韩燕白却甚是伶俐,笑道:"你不拉我起来,我怎么知道有事没事?" 肖兵吓了一跳,正不如知何是好,她早自爬起来,笑道:"吓吓你啦,我那有那么金贵。" 又笑道:"这位客官好生客气啊。" 又向李汝翼笑道:"你兄弟真是有趣。"径自转身出去了,如银铃般的笑声,却仍是回荡不绝。 肖兵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冷面无情,恨者有之,惧者有之,服者有之,敬者有之,却那曾有人说过他有趣?呆在那里,只觉哭笑不得。 李汝翼也不禁莞尔,心道:"肖兄弟每日里冷冰冰的,便是有时勉强与人说笑,也总是不大自在,从没见过他这等模样,回去说给小毕听,他一定不信。"却见肖兵眼光已向自己扫过来,竟已回复往日冷冰冰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道:"此时还是莫再惹他的好。"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从肖兵身边挤过,想要出门。 肖兵忽道:"李兄,请留步。"语音之中,却已不复往日冰冷,竟有些踌躇。 李汝翼耳朵一跳,心道:"来啦。"转过身来,皱眉道:"肖兄弟,有什么事。" 又道:"说快些吧,咱们不能久留,须得快快完事回去才好。" 肖兵果然中计,迟疑道:"这个,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不如,回头再说吧。" 李汝翼再也忍耐不住,一头扑到床上,哈哈大笑起来。 肖兵被他笑的莫明其妙,一张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由青转黑—那却是终于明白李汝翼为何而笑了。 李汝翼笑了一会,心道:"年轻人面皮薄,莫真恼了他。"向肖兵笑道:"放心,万事都先让着你。" 又道:"其实一看就知道,这里那象是在整兵备武的样子?咱们此来,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回去向韩公说明,莫叫那两个老屁虫骗了便是了。" 又道:"莫急,咱们先上街上走动看看。" 此时乃是正月初六,街上种种店铺已多开张,只是仍不大有人走动。 两人镇前镇后走了一圈,只见一片安定详和,却那有半分争战之意?都想道:"这老屁虫,着实可恶。" 李汝翼先行开口道:"肖兄,你看这老家伙,千方百计的想哄韩公兴兵,到底是什么意思?" 肖兵摇摇头,道:"所见未足,不敢妄言。" 又道:"但如李兄所言,此地向无驻兵,突然多了这些金人,究竟是何用意,咱们还未弄得明白,只要查明他们来意,便当大白。" 李汝翼不再以韩燕白之事相戏,肖兵也便回复了往日的精明干练,心内思索,口中讲说,那是滴水不漏,李汝翼也暗暗佩服,想道:"肖兄弟年纪虽轻,但为人却是十分的老成练达,更兼武功过人,着实不俗。" 两人走了一会,有些口渴,寻了间小酒肆坐下,酒菜方铺上来,二人正要举杯,忽听一人说道:"头儿,咱们胡里胡涂的被调来这里,每日查抄,究竟还要干多久,你一向和乃虎将军关系不错,难道半点头绪也没么?"却正是午间那盘查金兵的声音,两人都是心头一震,但他们都是老练之人,不动声色,将那一杯干了,暗中着意那桌动静。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又道:"怕总得还有几个月吧。" 两人凝神细听,那知那两个金兵叹了几口气,却换了个话题。 肖兵看了看李汝翼,忽地冷哼一声,叫道:"伙计,上酒,换大碗来!" 李汝翼面色微变,方要开口,肖兵目光斜睨过来,李汝翼与他眼光一碰,胸中一震,再不说话。心道:"先由你主张便是。" 肖兵眼光甚是柔和清醒,全无渴酒醉意,一看便知。这些日来,他与肖兵每日谈论,对他心机智谋都甚是钦服,虽不知他用意,却仍是由他做主。 不一时,伙计早将两只大碗换上,肖兵又教他放了坛酒在桌上,自将两只酒碗都倒满了,端起面前一碗,对李汝翼道:"小弟先干为敬了。"也不等李汝翼说话,一扬头,已是干了。 李汝翼不明他意思,也自干了,却见肖兵眼光扫来,似有劝阻之意,心道:"不要我喝么?"见肖兵又端起第二碗相劝,便道:"贤弟莫再劝了,俺不行了。" 肖兵眼光微现欣喜之意,却是冷哼一声道:"好生无趣!"左右看看,竟自端着碗移到金兵那桌上,道:"这几位军爷,可有肯陪俺喝几杯的么?" 那几人都是一愣,跟着便纷纷面有喜色,那头儿笑道:"好,好,请坐。" 李汝翼心道:"肖兄弟倒想的出来,只不知他酒量到底怎样,莫要反被这三人灌翻了,那便不美。"自捏了块细碎银子在手心里,拿定主意,只要看着不对,便将银子一丢,摆出长兄嘴脸,要强行将他拉走。 那想肖兵酒量着实不错,三五回合间,几人已将两坛酒喝得精光,肖兵与那头儿还好,另两人却当不得这一轮急酒,摇摇晃晃,已快不行了。 肖兵心道:"再喝得一轮,将这头儿拼倒,便可出口套问了。"又倒了一碗,正要和那头儿对干,那个瘦些的金兵却不知是酒壮人胆,还是醉后忘形,忽地在那头儿肩上重重一拍,道:"头儿,那韩姑娘究竟那点不好,你要这般相侮于她?" 李汝翼一愣,心道:"韩姑娘?"不觉看向肖兵,见他也是脸色迷惑。 只听那头儿笑道:"雅内石,你是头壳进水了,还是想女人想疯了?那韩燕白…" 肖兵李汝翼对视一眼,都想道,"果然是在说她。"又听那男子道:"长得这般丑陋,又刁钻古怪,更没什么钱财持家,你倒说说,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肖兵心下大怒,几乎当场便要发作,总算想起有事在身,强自压下,将面前酒端起,和那头儿碰了一碰,一仰头,自干了,并不开口。 李汝翼却未想到竟会有这等事情,不觉有些后悔,心道:"早知如此,便和他回去吃了。" 只见那金兵似是甚不服气,又道:"头儿,你莫这样说,我倒觉得韩姑娘长得着实不错,人也很好,只是爱开些玩笑而已,那有你说的这般不堪。" 另一名金兵也笑道:"就是,再说,依俺看来,那韩姑娘倒象是对头儿你有些意思呢。若头儿你看不上,便让俺来试试,莫要浪费了。" "扑"的一声,却是那男子将一口酒尽数吐到了桌上,失声道:"纠石烈,你真疯了?那个丑女对我有意思?" 又道:"想俺乌古宗周大好男儿,便再时运不济,最多孤独一生,未必没有转运的一天,若是为这等女人算中拿下,这一辈子岂不毁了?" 又道:"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怎地会看上这等人物,若是当真这般没有眼力,以后莫要说你是我兄弟!" 那两人被他压住,不敢再说,换了个话题,闲聊起来。 肖兵心下怒极,再也无法忍耐,自知若再坐得一会,九成九要出手杀了那乌古宗周,但此时此地,却又不便翻脸,偏头看看李汝翼,跟着双肩一塌,伏在了桌上。 李汝翼早知机过来,叹道:"看看你,明明不行,却又喝这么多。"又向那几名金兵笑道:"不好意思,小弟没见过世面,让几位见笑了。" 那几人也已喝的七七八八。见他这般说,纷纷客气,李汝翼此时却那有心思和他们纠缠?将那银子丢在桌上,道:"这一桌我请了。"也不多言,搀起肖兵去了。 肖兵一出酒店,便站直了腰,甩开李汝翼手臂,却不说话,满面怒容,急行而去。 李汝翼心下暗叹,却知道此时不能开口相劝,跟着他身后去了。 两人回到午夜居,却未看见那韩燕白,也不和人搭话,自回了房间。 肖兵进到房里,余怒未消,自洗了脸,也不和李汝翼说话,李汝翼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他方接到手里,忽地想起那金兵所言,心下大怒,手上不觉加劲,"波"的一声,那茶杯竟被捏的粉碎,热茶溅了一身,李汝翼惊道:"肖兄弟,你…"肖兵却忽地大笑起来。笑了一会,索性端起盆来,"哗"的一声,将盆中残水,尽数泼到了自己身上,半身衣服,顿时湿透。 李汝翼越发不明,看向肖兵。 他却不知,只方才片刻,肖兵心中,直若一番天人交战,直到杯裂茶溅,才猛然将他唤醒。 肖兵刚才心中怒火冲天,盘盘旋旋,念头来去,全是虚想要怎样将那乌古宗周拿到手中,要如何苦苦折磨,如何惩治于他,全未留意周遭事物。李汝翼将茶杯递给他时,他竟是恍恍惚惚,全不知手中接下了什么,直到将那茶杯捏碎,手上刺疼,方回过神来,一眼看见李汝翼惊惶眼神,猛然一惊,忽有所悟。 要知以他此刻武功,莫说是一杯热茶,便是箭发如雨,三五百支之内,也休想近得了他身。他功力早已收发随心,便是刀枪临敌,一觉不对,也收得回六七分功力,刚才却要直到手上刺痛,才能知道。 李汝翼武功去他甚远,可,刚才却甚至全然没有察觉得他就在自己身侧。 这一切本来很好解释,因为自己分了心,可是,原来,分心的后果,竟然会这样严重吗? 如果李汝翼是敌人的话,自己刚才便死十次的功夫也有了,虽然说,自己便是只用一半功力,李汝翼只怕也走不过十招。 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动了情,分了心。 那么,如果,与人对敌的时候,能够让敌人分心的话,岂不可以轻松杀去远胜于已的强手? 并不一定要动爱念的,人都有七情六欲,不是吗?" 自幼便能倒背如流,却总是不解其意的那篇大纲,在脑中一一浮现,"五色令人眼盲,五音令人耳聋,诸般美味,毁人口腹…"这些苦苦思索了数十年的句子,一时之间,竟如暴雨初睛,蓦地现出一片新天地来。 肖兵心念电转,早不觉又想到了泰山之战,想到了周龟年戏弄五大夫剑的样子,想到了他说的那些话。 为什么他要特意相戏?为什么他要那样看我? 究竟是什么意思? 被戏弄的愤怒,被轻视的压郁,使他们失去了冷静,而这,在面对一个远胜于他们的强者的时候,本是他们仅有的机会。 也就是说,当他戏弄他们的时候,他自己并没有真得在轻视他们? 他的语句和神情,就和他的拳与刀一样,是克敌的手段? 可是,真能做到这种事吗? 在短暂的交谈或观察中就能判断出对方心中的弱点,并施以适当的刺激,使之崩溃? 无论有怎样的表示,也不是发自内心,而在认为,这样的表情和行为,最有利于,自己下一步的目的? 这,真得是一个人可以作到的吗? 但是,那一天… 正如他所言,对于招数运用,自己本有着无比的自信,可是,那原本应是完美无暇的拳势,却被他不用内力,一击突破。 后来,自己曾多次重想过那一拳,结论是,在那一瞬,由于对他的鄙夷和愤怒,使自己的防守出现了一线空隙,如果重来一次,就绝不会再给他这种机会。 一直以来,自己都深信着这个结论,直到,刚才… 如果说,自己的想法是倒本为未了呢? 并不是自己对他的鄙夷和愤怒破坏了防守,而是他,是他刻意的引发自己的鄙夷和愤怒,并一直在耐心的等待着这一瞬? 所以,才会有那一拳? 不愿承认一直以冷静和智计自负的自己也会为人所算,想要驱去这个念头,可甫一浮现,肖兵便立刻明白到,现在,并非不敢面对现实的时候,若破不得这一重心障,就会如他所言,一生一世,再难寸进。 但是,要一个聪明人心悦诚服的承认自己的愚蠢,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肖兵此刻,终于明白。 他心中天人交战,挣扎不下之时,一眼看见了旁边那盆冷水,许是福至心灵,许是一时冲动,总是冷静,从容的肖兵,做了这件他以前从未做过,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再做的事。 冷水浇头而下,肖兵的心情也终于恢复平静,在那一瞬,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非方才的自己。 这点悟得,在现在看来,或许还帮不了自己什么,但是,却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新门,一扇自己以往百般求索,却连向何方开都还始终没有弄清的门。 真没想到,一次随意之行,竟然会有这样的收获… 回复了如止水般的心情,将面上残水拭去的同时,已将李汝翼的担心与困惑尽收眼底,却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笑了一笑, "没事,天都要黑了,吃饭去吧。" 李汝翼自然不会放心,但看了看肖兵,他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