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本君吹了声口哨。 真不愧是怀瑾培养的侍女,这九天之上王母娘娘宫里的仙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会怕这区区仙家的小奴婢?这话听来委屈,可既护了本君的面子,又伤了沉晴的里子。那奴婢没想到杏花会拋出这番话,头头是道,没一点嫌隙可抓,急得烧红了脸,「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哪来的贱婢竟敢——」 砰地一声,本君推开大门,堂而皇之的跨出门槛,见到温言和沉晴,我粲然一笑,拱手作揖,「郎寧见过温公子温夫人,方才醒转,怠慢了诸位,郎寧在此赔罪。」 那沉晴生的蛾眉皓齿,算是标緻的美人了,可与紫鳶狐族的美貌气质相比,高下立判,她咬咬下唇上前道:「原来这便是郎寧姑娘,常听闻相公谈起,总算是见到姑娘本人了。昨日未见姑娘赴宴,今日便才藉着发喜糖顺道看看姑娘,尽些地主之谊,岂料姑娘的婢女却赶我们,大呼小叫,好不吓人啊。」 「原来如此。」我抬眸,「可我方才在里头怎么听见是夫人您的婢女在对我的侍女大声嚷嚷呢?还说出『贱婢』这等下流之词,果然是什么主子什么狗,真真是符合温夫人在江湖上的名声呢。」 没等沉晴反应过来,我又叹道:「我们百药堂平常饱读医书,採药熬汤,对这些语汇很是陌生,郎寧甚是惭愧,既然要在沉家借住几日,刚好让他们入境随俗,杏花。」 杏花屈膝,端庄的道:「是。」 「交代下去,让银柳辛夷莲花桃花多学着点,听到没?」 「明白了,姑娘。」 我们这一搭一唱唱双簧,气得沉晴脸色煞红煞白,温言则是从头到尾目光冰冷的望着本君。本君假装没见着,自婢女篮中拿了颗喜糖,「郎寧在此谢过温公子温夫人的喜糖,祝公子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杏花银柳几个花两排站在我后头,鞠躬同道:「祝公子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沉晴的脸色稍霽,只是温言听见本君说到百年好合时,眼底闪过一丝刺痛。正当本君觉得这戏演得差不多,可以谢幕时,突然眾人目光转向里头,非离一袭青衫黑靴从房内走了出来,这本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瞧见温言震惊的神色,本君顿时迷惑。 不少沉家婢女瞧见非离的面貌羞红了脸,眼神发亮,沉晴心悦神怡道:「原来姑娘迟迟不出,是这般原因,这倒是晴儿的不对了,是吧相公?」 什么原因? 哪儿不对了? 我兀自思索,温言目光如寒冰三尺,盯着非离站到我身前道:「非离见过温公子温夫人,因师父长年受失眠之苦,夜半辗转,需得非离睡在身边方能安眠。」非离瞧了瞧我,嘴角浮出一笑,「昨日师父难得好眠,非离不忍叫醒,因此才遣侍女来谢罪,没想到反添了这许多误会。非离在此跟温公子和夫人告罪。」 本君莫名其妙,拉住非离,「你何须道歉?」 「是啊,公子无须道歉。」接话的竟是沉晴,她笑道,「该是我要向姑娘道歉才是,望郎姑娘原谅晴儿,往后还要请姑娘多多关照。」 本君瞠目结舌,这沉晴翻脸比翻书还快,态度转变之大,让本君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中邪了。 庆幸的是,自那后两日,我们便稳当的踏出沉家,往兰河去了。虽然这两日余氏三不五时攛掇沉晴留在眉山,可刚新婚的沉晴怎么会听?有情郎忘了娘,沉晴一心全扑在温言身上,温言说北,她就往北,更遑论回温家? 我们一路向东行,待到第五日才在江边一处简陋客栈歇息,晚上就寝,我忽闻远方江河处有长嚎声若隐若现,似近似远。我睁开眼睛,以为本君听错,特意竖起狐耳,果真有声,似是困兽之斗的低吼声。 我轻手轻脚的下床,替非离掖上被子。 这几日为了本君在马车上能舒服些,他画阵设界,费了不少心力,故今日睡得比往常沉些。我的手背抚过他的额头,他纤长的眼睫敛下,呼吸均匀,依然似那个当日本君自沼泽边捡回的幼童。 我莞尔一笑,披上外袍,转身便来到岸边,脚底下是粗砾砂石,客栈灯火在后头摇曳,守卫时不时在门前巡逻,他们瞧不见走在河岸边的本君。我细听那声音,似近似远,一下仿若在脚下,一下仿若在远方。江水过去就是兰河地界,本君好奇的往前走,此时已是深更。驀地,一人猛然将我向后拉,本君心头大惊,方才太过专心,没料到后头有人,左手捏了个仙诀就要击发,霎那火烛燃起,温言的脸近在咫尺。 「温言?」本君脱口而出,「你在这做什么?」 温言眼神一沉,「这似乎是温某要问姑娘的话,有人陪侍在侧,姑娘竟还会在这江边游荡?」 他句句带刺,酸意浓厚。 但本君也不是软柿子的荏,温婉地说:「非离与我相处比旁人更久,自然事事维护我,我也事事维护他。他捨不得我浅眠,我又怎捨得惊醒他?」 我抽回被他拉住的手臂,「倒是温公子新婚燕尔,怎捨佳人留守空房?况且男女授受不亲,若让哪个小人见着公子与我在这江边说话,虽无任何亲暱举动,可要被扣上幽会或勾引的帽子,郎寧又人微言轻,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温言冷笑,「原来姑娘也知道何谓男女授受不亲?」 本君蹙眉,细想莫非他对我曾为他渡气一事仍耿耿于怀,便道:「自然。郎寧虽长于乡野,但对礼义廉耻还是略懂略懂,以往与温公子有过踰矩之事,是因着温公子乃是百药堂的患者。作为医者,不得不以公子性命优先,现在想来若让公子有所误解,郎寧在此先向公子谢罪。」 「不必了,你哪回说要谢罪是真心的?」 这倒是真的。 温言又说:「倒是温某有一事一直縈绕心头。明明我有印象沉家初晚,我站在你房门前,见你如现在身披外袍相迎,为何我醒来时却是在沉家小姐的床上?」 本君第一回做贼心虚,抿了抿唇,挤出笑容道:「郎寧丝毫不记得有此事,莫是公子夜里做梦混淆了?」 「你现下是在怀疑我搞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郎寧不得不怀疑。」我镇定道:「公子过往常有狐仙扰梦,更一连两回因此遭难。非离与我相依为命,感情自是与旁人不同,可公子若有半分对郎寧的感情,不过是移情尔。」 「你并非我,何能判定我是移情还是真情?」 我微微一笑,「凡事往往是当局者迷,尤其扯到情字,公子不也说过自己幼时甚是怕生吗?就算那幻影与本君有几分神似,其实也不过是公子寂寞时的慰藉罢了。」 「你怎知——」 忽尔,非离站在不远处悠悠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