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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8节

    守在瑶池门外的内侍未来得及通传,匆匆追赶入内时见她已越过汤池,便只能跪在一旁瑟瑟请罪。

    “又琢磨出什么新花样,片刻也不让我消停。”皇帝挥手遣去后妃,内侍忙将外衣送来,为他理好着装。

    她捧上一盘水果,笑眼弯弯,卖乖讨俏道:“儿听闻新科探花是池大家的后人,七哥钟情字画,便想替七哥将这探花接入宫,住在九州山河馆,给七哥当伴读。”

    “之前要状元,现在又要探花,三年出一回的拔尖儿学生,挨个落你手里。这科举究竟是给朕选才,还是给你选才?”皇帝故意刁难一句,见她嘴角向下一耷,忙又哄道:“好了好了,依你就是。”

    一听准许,她嘴角立时翘起,放下盘子提裙便走,步子轻快地离开瑶池。

    瑶池门旁,赵令彻正倚门看书。她放轻脚步,靠近时停驻,而后轻轻前跃,扑至赵令彻面前,趁其不备抽走书册,闲翻两眼后抖抖书页笑道:“父皇准了。别看这些乏味的东西了,咱们去接池镜台进宫。”

    “长淮苑的屋子空置久了难住人,需要大肆收拾。今日天色已晚,明天我让银朱随孙福禄去传父皇口谕,再将他接入宫,如何?”

    她心里知道,这位七皇兄同他那个出身寒微的生母一般小家子气,酷暑不舍得用冰,严寒不舍得用炭,住处仆役数目是九州山河馆中最少,屋子空置也属常事,便不多和他计较,准了他明日再接池镜台。

    次日赵令僖难得早起,用膳时,清平院将张湍所书奏疏送上。奏疏内容她早已没了兴趣,次狐照旧将奏疏收起,归置入盒,隔阵子往皇帝屋里送一回。

    蓦然,丝缕酒香飘来。

    她仔细看过桌上饭菜,未见用酒,便问:“哪里来的酒气?”

    “好似是奏疏上的。”伺候用膳的婢女大胆回了一句。

    “拿来我看看。”

    奏疏入手,她将折页展开,贴近细细一嗅。

    纸墨清香之下,藏着一层淡淡酒香。

    “原来张状元好酒。”她将奏疏合上,“和子湄哥哥一样。”

    得此意外之喜,她快意之极,令次狐将奏疏收好,与她绾发描妆,披一件水红裙衫便向清平院去。

    时辰尚早,日光偏柔。次杏自作主张将书案支在院中,备好笔墨纸砚,待张湍吃过早点,便引入院中习字作画。昨日见过飞蝗后,张湍托清平院中宫人寻来图志,点灯熬油看至丑时方歇。

    今日一早写罢上呈奏疏,便又开始细读。

    赵令僖来时,张湍正在院中翻看图志,右手涂抹着黄酒药渣所捣药膏,以纱布缠好。

    “在看什么?”她悄无声息凑上前去,见张湍被她突然出声吓得一颤后,欢快笑起。

    张湍静了片刻,低声回说:“《百物图志》。”

    “让我看看。”她将张湍手中图志抽出,看了一眼又塞回他怀中,厌嫌道:“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真恶心。”

    张湍解释道:“是前人记述鸟兽虫鱼模样习性的书籍。”

    “不聊这个。”想起来意,她眉目舒展,雀跃道:“我知道你爱酒,瞧,现在身上还带着酒味儿。就像子湄哥哥。今天七哥接池镜台进宫,我给你们办场宴席,将酒窖里藏着的好久全都搬出来。”

    闻言,张湍右手微颤。他身上所带酒气,是因涂抹有七皇子设计赠他的疗伤药膏。他非好酒之人,更不屑再与池镜台同席共饮,便要推拒。

    “公主好意,湍心领——”

    “就这么定了,晚上就在光晔楼。莫迟了。”

    她未听张湍答复,亦无需听其答复。

    自小到大,她设宴只有争着抢着来,?????没谁敢拒不出席。

    想着今夜饮宴,她亲自上前指挥着,从皇宫酒窖搬来百十坛好酒,尽数摆在光晔楼中。御膳房的厨子泰半被叫入海晏河清殿,陪着她拟出宴席菜品。一应时令水果、糕点,皆备了足数。

    次燕领命,差人拟出请帖,由殿中内侍亲自带着,出宫送往陆、薛、崔三世家中。送往长淮苑的请帖,则由次燕亲自送去。午后池镜台便由银朱引着入住长淮苑,接了次燕请帖后,仔细询问过宾客名单,方以金叶子为酬谢过。

    傍晚,陆亭带着几人入宫,直奔海晏河清殿。

    今夜酒宴名目是为“及第宴”,要贺张湍、池镜台进士及第,同时为池镜台迁入长淮苑兼领皇子伴读接风洗尘。因着这个名目,陆亭来时,将获今科一甲榜眼的秦峦一并喊上。秦峦母亲与陆亭的表姨母是闺中好友,也算是沾亲带故,陆亭盛情相邀,秦峦不便推辞,只得随之一同前往。

    待宫门落钥,天幕尽黑,海晏河清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池镜台身着苍绿长衫,早早抵达光晔楼。

    光晔楼共五层,建于水中,划小舟入湖心,方得登阶而上。底层开有两条水道,水中莲叶丛丛,可以停泊小舟。循阶上二层,可见水车滚滚,引送清水,造有曲水流觞小景。再上三层,可见万千灯烛照明。四层有闲桌卧榻,除却休憩外,一应时兴玩意儿皆可寻得。至五层,便是宴席主场。

    桌席依次摆开,其后垂有珠帘,帘后藏丝竹管弦之乐。厅中正位之侧,堆有百十坛酒酿。赵令僖正翻曲谱,见池镜台早早来了,便邀其上前,启开酒坛坛封,品选酒酿。

    次雀、次鸢守于底层水道旁,待新舟驶来,便摇响顶挂铜铃。五层次燕听闻铃响,倚栏遥遥望向岸边,便知陆亭等人已至,通禀赵令僖。

    赵令僖得知,将手中银枓交给近旁宫人,向外迎去,在厅门前见着陆亭等人。

    薛岸最先开口,佯作惊呼道:“我们这群兄弟好大的排场,竟使得靖肃公主亲自来迎。”

    “我可是备了百余坛好酒来招待子湄哥哥。”她听着舒心,欢笑拉过薛岸手腕,牵着人向厅内行去。

    薛岸回头看向陆亭等人道:“哥儿几个,咱面子最大,先走一步,得去好好品品却愁备下的好酒。机会不多不多,可赶紧咯。”

    陆亭笑骂:“往日说你见酒眼中无兄弟,今日见却愁亦是眼中无兄弟。来日可别再说是我兄弟,我可不认。”说着也跟上前去。

    秦峦稍觉尴尬,勉强笑着一同进入厅中,一心盼酒宴能早些结束。

    几人还未落座,次燕又传:“公主,崔小姐到了。”

    不必提醒,她已听见急促上楼声。

    一道姜黄丽影风风火火奔来,直扑入她怀中,两人抱成一团。亲昵片刻后,她才依依不舍将人推开,嗔怪道:“还知道回来?”

    “臣女崔兰央问公主安。”崔兰央礼过后方叹息说,“回来时遇见刁民,张牙舞爪竟要扒我的马车,好在离京前爹爹临时调了一队人马跟着,不然这次指不定能不能回来呢!”

    崔兰央父亲崔慑,掌京都禁军,两月前她与母亲回乡省亲祭拜,崔慑担心妻女安危,私自调派禁军护她母女二人还乡。

    赵令僖当即向陆亭道:“松斐哥哥,阿兰可不能平白受委屈。”

    陆亭对道:“这是自然,回头我就令薛大公子带兵为阿兰meimei讨个公道。”

    薛岸立时高声道:“这可不归我管,领兵打仗这样的风头,肯定得看陆少将军的,我可不掺和。”

    “陆少将军,薛大公子,还不仔细想着怎么让咱们公主开心,只在这儿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不怕公主得了新欢,赶明儿不要你们两个了?”崔兰央嘲谑道,“刚一进京就听说公主这儿纳了个新人,却不知是哪位?”

    厅中唯有池镜台与秦峦二人是生面孔,崔兰央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这两人身上,颇为细致地上下打量。

    觉察到目光,秦峦侧了侧脸,躲开崔兰央的目光,不予回应。池镜台则大大方方回礼一笑说:“崔小姐将门之女,名不虚传。不才池镜台,领翰林院编修兼皇子伴读。”

    “我印象不是这个名儿。”崔兰央收回目光,复又看向赵令僖道:“我的公主,怎么还躲躲藏藏的,莫不是要学人家的金屋藏娇,来一个‘玉宫藏宠’呀。”

    “说什么玉宫藏宠的?我得了好,哪日藏过?”她招招次狐问说,“张状元呢?”

    次狐斟酌回答:“奴婢后晌去清平院问过,张大人病温,怕过搅了公主兴致,便说不来了。”

    “谁准他不来?”她瞥一眼次狐,“去把人带来。”

    作者有话说:

    1薛岸,字子湄。

    2池镜台,字无尘。

    3秦峦,字远山。

    第11章 (虫)

    “怕什么病温风寒,一壶酒下肚,管他什么病都烟消云散。”薛岸拣一坛酒塞到次狐怀中,扬声笑道,“快去将人带来。从前只听我爹说起,今日可逮着机会见见这位新科状元郎。”

    陆亭呛道:“等待会儿见了,怕你要无地自容。”

    “莫不是你见过?”

    “自然见过。”

    “好啊,你偷偷见了,却不同我们说。阿兰,今日可看清陆松斐的为人了?”

    崔兰央道:“待会儿状元郎就来了,他就算先我们一步见了又怎样?”

    赵令僖挑好曲子,和他们一起笑着说闹。

    光晔楼中灯火璀璨,华音不歇,灯会曲乐直飘上云天,沉入湖底。

    不多时,次狐亲自执棹,撑船渡张湍入光晔楼。湖心高楼,本取静雅超俗之意象。而泛舟水波之上,楼中曲乐笙歌吵吵嚷嚷,却坏了兰舟逐水的清音。次狐在前引路,张湍一路随行,登上高楼。

    “公主,张大人到了。”

    赵令僖抬眼看去。

    厅门前,张湍身着朱红官衣,静立于门槛外,他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夜幕长空,两侧灯火照下,直敕令星月收敛光辉。

    厅中欢笑逐渐停下,仅余悠扬婉转靡靡之音低低诉说。

    众人目光齐聚张湍一人,考究打量,似在赏玩市卖货品。

    “难怪要玉宫藏宠。”崔兰央怔怔道,“遍寻朝野怕也寻不见第二个这般玉人。”

    玉宫藏宠四字入耳,张湍垂首蹙眉,不予理睬。

    赵令僖搁下酒盏,得意道:“我看中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我来看看。”薛岸离开坐席,抢上前去,绕在张湍四周仔仔细细地瞧着,又说:“瞧这气度,瞧这模样,看着就是饱读诗书状元郎,哪像我酒鬼一个。怪不得老爷子总拿人家来训我。羡慕人家儿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只恨我这个儿子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庸才废人状元郎,要不咱俩换换爹,你改了姓薛,去给那薛慈光耀门楣。”

    赵令僖笑道:“子湄哥哥不需胡说。张状元与你可是同道之人。”说着便离席迎上张湍,凑近轻嗅,随即仰面望着他灿然笑道:“不信你闻,他是带着酒香来的,也不知饮了几盏。”

    薛岸一听,很是诧异,亦扑在张湍身上细细闻着,而后摇了摇头:“却愁,我闻着不像好酒,只是瓶寻常花雕,入不得口。”

    张湍凝眉后退,避开这两人的嗅闻。

    崔兰央在旁笑说:“原来状元郎也好酒。只是这状元郎好酒,乃是酒中仙人,你薛子湄好酒,却只是个烂酒鬼。快离人家远些,别把你一身好逸恶劳的恶气渡到人家身上。”

    厅内因此一句戏言哄堂大笑,赵令僖强挽着张湍跨过门槛,进到厅室中央。

    因右手伤未愈,经她这一拉扯,动着筋骨,牵连着手掌剧烈作痛。冷汗立时细密满布额间,张湍面露细微痛苦之色,却不发一言,将手臂自她臂挽中撤出,退开些许距离。

    “快将好酒端来。”她殷切招手,歌姬舞女们齐齐端着酒壶酒盏上前,壶中尽是此前薛岸选出的好酒。

    美人排成一排,站在张湍眼前,薛岸跟上前来,一把拦住张湍臂膀,指着这排酒壶道:“却愁让我挑酒,原以为是让我喝个过瘾,不成想原是沾了状元郎的光。如今酒已挑好,状元郎若不依次喝过去,我可不依。”

    赵令僖咯咯笑道:“子湄哥哥可是海量,张状元可不能输了他,若输给他,他定要笑话我的人不中用了。”

    池镜台在后趁机应道:“公主这便多虑了。不才曾有幸与张兄同席饮宴,张兄酒量经人,可谓千杯不倒。这不,秦兄当时也在。”

    话锋一调,指向藏于偏僻处的秦峦。

    秦峦眼见避无可避,只得应声回说:“微臣酒量太差,前次饮宴,臣早早醉了,因而不知张兄酒量如何。”

    “不知就不知。”赵令僖不多在意,笑盈盈看着张湍道,“等他今日喝了,不就知道了?给张状元斟酒。”

    婢女纷纷?????上前,将歌姬舞女所奉酒壶端起,壶中酒液齐齐倾入盏中,映着满室灯火,照出粼粼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