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与杀猪刀 第157节
日头西斜,他半边侧脸和眼睫都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淡金,瞳仁里映着樊长玉走远的身影,眸底的神色浓郁得不可窥视。 他道:“晚些时候,你亲自送她回去。” 谢忠微微一愣,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眼底不由也多了几分黯然:“您去那里,身边多带几个人吧,我怕魏严……” “我有分寸。” 谢征打断谢忠的话,最后看了一眼樊长玉沐着霞光的背影,转身离去。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极长,倒伏于这万千霞光之下,愈显茕茕孤绝。 - 樊长玉进了小院,便听一房门半开的屋内传出嘈杂话音。 “老子不喝这苦得吐胆汁的药,给老子拿酒来!” “朱将军,您莫要为难小的,您一身旧疾,大夫千叮万嘱了,切莫沾酒。” “我滴个亲娘哎,老子被关了十七年,再不尝尝那烧刀子是个啥滋味,这舌头都快生锈了!” 樊长玉走近,从半开的房门往里瞧去,只见一方脸大胡子靠坐在床头,一名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立在床边,手上端着一碗汤药。 樊长玉站的地方有些挡光,叫里边的人注意到了她。 那方脸大胡子扭头往外一看,倏地眼眶一红,不确定般唤了她一声:“丽华妹子?” 樊长玉并不认识他口中所唤之人,站在门边没动,也没应声。 倒是对方仔细打量她一番后,忽而改了口:“不对,这眉眼不像丽华……丽华也不在人世了……” 他似欣喜又似难过,几乎不敢相认,颤抖着嗓音问:“你……是长玉吧?” 樊长玉一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想到谢征先前进京的目的,以及今日突然说要带自己来见一个人,便猜测这人应当是自己外祖父麾下旧部,一时心中也难掩激动和伤怀。 她推门进去道:“您认得我?不知您是……” 对方几乎掩面而泣,粗声哽咽道:“苍天有眼呐!竟让我老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孟将军的后人!” 十七年的冤屈和死别,饶是朱有常堂堂七尺男儿,再见故人之女,也不禁泣不成声,他望着樊长玉道:“我是你朱叔叔,十四岁在你外祖父麾下从军,从一马前卒做到振虎校尉,你母亲也是我半个妹子。” 真正得知这人是自己爹娘故人,樊长玉心中激动无以复加,可站的近了,发现朱有常掩在被下的两条腿,隆起的弧度太过单薄,根本不像一个成年男子的腿应有的大小。 她只觉一下子喉头涩然,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道:“朱叔叔,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的腿……又是怎么弄的?” 朱有常亦是满面沉痛,他愤声道:“孟将军运粮之失,乃是魏严那狗贼构陷的!至于我这双废腿……” 他说着拍了拍掩在薄被下的单薄腿骨,故作不在意般苦笑着道:“是当年在罗城战场上伤的,不提也罢。这十几年来毫无知觉,倒省了我在牢里的痛楚。” 樊长玉想到先前在门口处,谢征的人说的朱有常的腿已医不好了,便觉得难过。 她问:“魏严关了你十七年?” 一提起魏严,朱有常便恨得咬牙切齿:“虎符一日没找到,那狗贼便一日难安,只得把我等想替孟将军翻案、替谢将军和承德太子报仇的人关起来。” 樊长玉惊道:“谢将军和承德太子的死也和魏严有关?” 朱有常将当年魏严以虎符和亲笔信让孟叔远掉头回罗城救十六皇子的事详细同樊长玉说了一遍,又把他和谢征等人的推测道出。 他咬紧后槽牙:“那狗贼狼子野心,定是当年便想扶一个傀儡上位,自己把持朝政,才设计了这一切。否则何故承德太子和十六皇子一死,先帝驾崩,他便仗着魏、谢两家在军中的势力,力排众议推举了毫无根基的十九皇子继位?” 樊长玉得知当年运粮之失的真正缘由和外祖父背负冤屈的真相后,也是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除了难过和愤怒,她却觉着当年的真相肯定还有所隐藏。 自己的父亲在清平县上十几年,虽沉默寡言,却是个忠厚仁善之人,杀猪卖rou,遇上贫苦人家来买,他会故意少收钱。 谁家有个难处,他也尽力帮衬,就算是碰上乞丐,他都会施舍一二。 也正是因此,当年宋老秀才死了,宋母孤儿寡母跪在街头求人施舍一口薄棺葬,她爹娘才毫不犹豫地帮衬了宋家。 自己的父亲当年既是外祖父麾下重将,那他不可能不知道运粮一旦延误,于孟家意味着什么,于锦州意味着什么,于大胤又意味着什么。 樊长玉不相信他会为了所谓权势,帮着魏严构陷外祖父,害得外祖父落个千古罪人的骂名,又背负数十万将士和百姓性命的血债。 况且俞浅浅曾经说过,齐旻恨随家人,当年太子妃选中随家替齐旻脱身,或许也有原因。 自己父亲当年去找的接替运粮军队,正是随家的崇州军。 这其中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樊长玉猛地抬起头看向朱有常:“朱叔叔,魏严或许真是那大jian大恶之人,但我不信我爹会帮着魏严做那等丧尽天良之事!他若当真对不起我外祖父,我娘第一个不会原谅他,又怎会随他归隐十六年?” 朱有常一听孟丽华随魏祁林归隐,便怒道:“定是魏祁林那狡猾之徒哄骗了你娘!” 樊长玉却摇头道:“我娘若对当年的事毫不知情,便不会在我爹被逼自尽后,也随他而去了。” 朱有常眼眶红得厉害,陡然变了声调:“你娘是随你爹而去的?” 樊长玉垂眸掩盖眼底的涩意:“或者说……她是为了保全我和小妹,才也跟着自尽的。” 朱有常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恍惚间樊长玉又看到了去年临安镇那个惨淡的冬天,白色的纸钱和着漫天飞雪一起飘下,覆着薄雪的达到上,官府用板车运回了她爹娘的尸体…… 她哑声道:“十六年前,我爹娘靠着贺敬元贺世伯帮忙遮掩,才伪造了户籍落脚在了清平县。魏严写给我外祖父的那亲笔信,也一直在我爹娘手里。 “去年初冬,贺世伯被魏严授意,要取我爹娘首级。贺世伯本想给我爹娘通风报信,让他们带着我和小妹逃亡别处。我爹娘怕连累贺世伯,也猜到以魏严的手段,必然不会放过我和宁娘,选择了自裁,将那信放入一匣中交与了贺世伯,让他在魏严从我家翻找物件时,把那匣子交与魏严,以此保我和宁娘的性命。” 再说起那段往事,樊长玉嗓子眼止不住地发涩:“我爹娘肯定还知道一些内幕,才会被魏严灭口。而我爹,必然没有背叛过我娘和外祖父!唯一知晓这其中内幕的,可能就是随家人了,可惜长信王夫妇皆已死,只能审审随家那些下人,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旁人不知孟丽华的性情,或许不会把樊长玉的这番说辞当做证据。 朱有常却是同孟丽华情同兄妹,对孟丽华再了解不过,他道:“我信不过旁人,但信得过你娘。她性子看似温婉,骨子里却是个刚烈的。” “当年你外祖父中了调虎离山计,被一队北厥兵偷袭了营地,你娘一弱质女流在营帐里,智杀了两名闯入帐内的北厥兵。后来若不是你爹及时赶到,你娘差点就自抹脖子,也不愿叫北厥兵抓去当人质威胁你外祖父。” 再说起这些往事,朱有常神色间难掩落寞。 十七载啊,故人早已长眠于地底,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他看向樊长玉:“你说得对,魏祁林若真背叛了老将军,你娘若知情,当第一个手刃他才对。” 樊长玉则因为朱有常方才是话微微失神了一瞬。 她记忆中的娘亲一直都是温婉柔和的,甚至连大声呵斥人的时候都少见,朱有常口中的她娘亲,是她从未见过的、却又灿若焰火的另一面。 她微微莞尔,为那样的娘亲感到自豪,又为无论娘亲是何模样,她都再也见不到而伤怀。 朱有常道:“我已听说了随家造反一事,要是随家当真知晓其中内幕,那岂不抓着了魏严的把柄?举旗造反的时候,就该大告天下才是。” 这番话将樊长玉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道:“随家造反后不久,的确就有关于魏严设计了锦州血案的流言传出。” 谢征就是听到了这样的流言,去查当年的事,才被魏严设计险些死在崇州战场上。 樊长玉只觉那些琐碎的线索,似乎都慢慢串联了起来。 朱有常当即就道:“那流言是随家放出去的?” 樊长玉思量了许久,摇头道:“眼下没法确定,只能审完随家的下人再做定断。” 朱有常之前的话其实也点醒了樊长玉,随家若是知晓当年的隐情,又证据确凿,为何不直接大告天下,揭露魏严的罪行。 而是放出一些空口凭说的流言? 再联想俞浅浅当初告诉她的话,樊长玉只能暂且推测出一种可能——随家在当年的锦州之案里,手脚也不干净! 至于魏严为何留随家这个隐患至今,其原有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樊长玉恨不能现在就回去提审被押送上京的随家仆役。 她拜别朱有常后,匆匆出了院门,却只在门外的马车处瞧见了那个断了一腿一臂的中年男子。 对方断了一臂,没法向她抱拳行礼,便只朝她颔首道:“奴谢忠,谢府家将,奉侯爷之命,在此等候将军,送将军回去。” 仅凭“谢府家将”这几字,樊长玉便万不会把他当下人看待,猜到他那一腿一臂应当也是在战场上断的,心中敬意更多了几分。 她也朝着谢忠略一点头,算是致意。 因着谢征不在,她上马车时不免多问了句:“侯爷去了何处?” 谢忠正单手拄拐牵着马缰,听到樊长玉的话,动作一顿,打量樊长玉几许后,稍作沉吟,头一回背着谢征做了僭越之事。 他道:“今天乃夫人忌日,侯爷应当是去了谢氏陵园。” 谢征是秘密回京的,白日里祭拜恐会叫暗中蹲点的人发现,故才专挑暮时过去。 这个答案让樊长玉掀车帘的手一顿——谢征的种种反常之举,都找到答案了。 她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关于谢夫人的一字半句,但听朱有常说了当年被关押的细节和谢夫人的赴死,樊长玉一个局外人都觉得难过,更何况谢征这个为人子的。 他不愿告知自己这事,想来是不愿自己看见他某些时刻脆弱痛苦的模样。 樊长玉抓着厚实车帘绸布的五指不自觉收紧,思索片刻,觉得还是该尊重谢征的决定。 罢了,自己先回进奏院好了。 谢忠似看出了樊长玉的决定,继续道:“血衣骑救走了朱将军,魏严已知晓侯爷现藏身于京中。我怕魏严会借此机会,在谢氏陵园设伏,让侯爷多带些人过去,但侯爷年年前去祭拜,都是只身一人,我又劝不动侯爷……” 樊长玉眸色变了变,唇角微抿,沉默两息后,问谢忠:“您能送我去谢氏陵园吗?” 第134章 暮色四合,从山腰吹来的风里已透着初冬的凉意。 谢氏乃百年钟鸣鼎食之家,族中的陵园也独占了城郊半壁山。 霜白的月光洒在青石板小径上,恍惚下过一场初雪似的。 周遭坟茔林立,在夜里透出几分阴森,却有人踏着月色而来,手上的灯笼在冷风里摇曳,洒下迷滂滂一片昏黄。 行至谢临山夫妇的合葬墓前,那人方才停下脚步,锦靴上的暗金绣纹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忽明忽暗,难以辨清。 边上提着食盒的老仆蹲下去,将食盒打开,把里边的贡品一一端出来,摆在墓前的石台上:“小姐,相爷来看您了,还带了您最喜欢吃的寿意苜蓿糕。” 摆好三样贡品,老仆又拿出火折子和黄白冥纸,点燃后慢慢烧在墓前的炭盆里,絮絮叨叨: “大厨房里做寿意苜蓿糕的聂厨子,这两年来愈发老眼昏花了,从您出嫁至今,为着他擅做的这一道糕点,相爷便留用了他二十一载,再过两年,他约莫也做不动了,得请辞回家养老去了。” 冥纸燃烧的火光盖过了灯笼的光晕,映出老仆眼底的沧桑和怅然。